厌食有瘾
撰文 特丽莎·古拉(Trisha Gura)
翻译 栾兴华
最近,一家媒体报道了公众对神经性厌食症(anorexia nervosa)的看法。在一篇采访中,演员克里斯蒂娜·里奇(Christina Ricci)把挥之不去的厌食症归咎于事业的压力。文章标题就是——《里奇:好莱坞让我厌食》。
事实果真如此吗?是的。厌食症的主要表现为强迫性节食或为减肥而锻炼。而现代文化中对于消瘦体态的追求——尤其是在好莱坞,似乎已经演变成一种具有传染性的强迫症。先是消瘦,随之而来的就是虚弱。一旦跨越了它们之间的界线,就意味着失去了为抵抗饥饿而进食这一生存本能,这样的文化还是不要接触为好。
更令人不解的是,从文化的角度并不能简单地解释,为什么那些厌食的人本来已经相当瘦了,却始终认为自己很胖。而且在饥饿时,这些人会感觉精力更旺盛、警惕性更高:饥饿可以提高新陈代谢速率,这与大部分禁食者的低代谢率完全相反。
这些谜团急需生物学解释。为了找出答案,学者们研究了厌食者的大脑。他们认为厌食症是一种综合性精神疾病,并非单单影响食欲。该病同时伴有脑内奖赏机制紊乱,使患者很难体会到生活中的乐趣,食物、性,甚至中了彩票都无法让他们感到喜悦。这些现象与药物成瘾有一些共性——让厌食症患者上瘾的“药物”就是饥饿。由此,有关厌食症的研究转向了大脑快乐产生机制,以及为什么在饥饿或极端禁欲(asceticism)的痛苦中也能得到快乐。
据美国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统计,美国女性中0.5%~3.7%患有厌食症(男性患者约为女性的1/10)。现代治疗方案中结合了大量精神疗法,但经过数年治疗后仍有至少2/3的患者没有完全康复。在年轻女性中,厌食症的死亡率高达20%,居各类精神疾病之首。专家认为,要降低死亡率,就必须开发新的治疗方法。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精神治疗师沃尔特·凯(Walter Kaye)说:“人们一直在责备家人和媒体。但事实上,饮食疾患属于生物学疾病,采用生物学治疗措施可能会达到更好的效果。”
节食成瘾
大部分人憎恶节食。但当某人因食欲减退而节食时,他反而感觉良好,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厌食症患者也会感受到饥饿带来的痛苦,他们通常以简单的方式去克服。节食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这种困境也正是某些节食者所渴求的。
在位于蒙彼利埃的法国国家科学研究院(CNRS),生物学家瓦莱丽·孔庞(Valerie Compan)认为,食物短缺对于厌食症患者,正如毒品对于瘾君子一样。几乎所有的药物滥用都会影响脑内固有的奖赏机制,提高多巴胺的水平,而多巴胺的释放可增加愉悦感;某些特定药物则可作用于愉悦中枢——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引起多巴胺释放的药物,包括在娱乐场所使用的容易高度上瘾的迷幻药,都会抑制食欲。这说明,脑内奖赏机制异常可能导致人们拒绝进食。
2007年10月,孔庞及同事找到了支持该理论的证据。这些研究人员将迷幻药注射到小鼠的伏隔核,小鼠随即出现厌食症状。喂食时,小鼠吃得很少,即便阻止它们进食,它们也没有进行任何反抗。迷幻药可刺激神经递质5-羟色胺受体,从而抑制啮齿类的食欲。伏隔核神经元上的受体被激活后,可产生大量成瘾性神经递质 CART(可卡因和安非他明调节性转录递质),最终抑制食欲。
上述原理将大脑奖赏机制的活化与食欲消退结合起来。如果两种效应同时发生,结果即为,体内食物供给不足时大脑产生奖赏反应,个体就会对饥饿本身成瘾。孔庞说:“厌食症似乎就是一种成瘾状态,与药物滥用的成瘾机制大致相同。”
熄灯号
其他一些研究数据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即脑内奖赏机制被破坏可能是厌食症发生的因素。他们认为,和药物成瘾一样,饥饿成瘾导致了厌食症,食物和其他娱乐并不能让患者感到快乐。凯与匹兹堡大学的精神病学家安杰拉·瓦格纳(Angela Wagner)等人进行了一项研究,对16名已康复的厌食症患者和16名正常女性(对照组)饮用白水和糖水的喜好进行记录,同时对大脑进行影像扫描。
2007年5月,研究人员公布了结果:对照组中所有女性都更喜欢糖水,而非白水,这种愉悦感反应区主要位于大脑岛叶,一个重要的味觉认知区域;相反,具有厌食史的实验组,岛叶区对甜味的感应微弱,活性水平与女性对糖水的喜好程度不相关,说明她们缺乏完整的良好味觉体验能力。
厌食症患者对奖赏的漠然,并不仅限于美味的食物。凯的研究小组对13名女性进行类似味觉试验的分组,并让她们玩游戏,同时功能磁共振扫描仪对她们的脑部进行成像分析。受试者需要猜出事先设定的数字大于5还是小于5,猜对者赢得2美元,猜错者扣掉1美元。他们于2007年12月公开了这项研究。
在猜数字时,无论猜对还是猜错,对照组女性大脑的反应和她们表现出来的这种明显的喜悦和难过基本一致。猜对时,主要是中脑区域纹状体前腹侧信号高,此处与即时奖赏过程相关;猜错数字时,则没有反应。相反,有厌食史的女性,答对时不兴奋,答错了也不失望沮丧,大脑成像并无差别:每次游戏后,这些女性的前侧或腹侧纹状体都处于类似的无反应状态,这种情感的无反应状态可能源于奖赏机制系统的功能异常。
尽管如此,与答错题相比,回答正确时,实验组大脑纹状体背侧尾区可表达较高活性信号。该部位是奖赏环路的一个组成部分,主要作用是规划和评估长期事件的结果。在厌食症患者大脑中,该部位可能将禁欲思维与奖赏系统联系在一起。该发现与其他发现的结果一致,表明厌食症患者在思维上活在未来,会对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都想好对策,但往往忽视了眼前的状态。凯解释道:“厌食症患者很难让自己生活于此时此地。”
完美主义
厌食症可同时伴有包括慢性焦虑在内的多种人格异常,80%~90%的患者在发病前都会出现焦虑。症状表现为追求完美,或是有很强的目的性,不能容忍丝毫错误或不好的结果(如体重增加)。上述性格特点决定了这类个体对社会细微准则过于紧张,并会不断完善减肥艺术。
这样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并不能使他们得到满足。与其说厌食主义者徘徊于常规的礼数之外,通过避免负面的情感体验(如严重的焦虑或被批评的痛苦)来获得非常规的奖赏方式,倒不如说他们在追求更舒适的感受。凯说,由此看来,厌食症不单纯是节食问题,同时也是一种难以自制的悲伤体验,“其实,生活并不能给他们奖赏”。
这种痛苦可能来自于基因的改变。那些对大脑具有多重效应的基因最有可能致病,这与下列观点吻合,即厌食症源于多方面精神系统疾病,而非单一的食欲调节异常。这些基因与一个5-羟色胺受体、一个多巴胺受体和一个被称为“脑衍生神经营养因子”的蛋白有关,后者可辅助新的神经细胞生长,还可维护原有的神经细胞。
为了进一步研究厌食症患者性格和特定基因构成之间的关系,凯的研究小组和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心理学家辛西娅·M·布利克(Cynthia M. Bulik)目前正致力于研究与厌食症和一种“强迫性”完美主义(perfectionism)相关的基因变异。该小组在对1,167名厌食症患者的DNA进行分析之后,于2002年公布了研究结果,1号染色体至少含有546个厌食症相关基因。
但基因研究还不能完全解释厌食症。布利克和密歇根州立大学临床心理医生凯利·L·克隆普(Kelly L. Klump)在同卵双胞胎(DNA几乎完全相同)和异卵双胞胎(部分遗传异同)的DNA研究中发现,遗传变异在厌食症易感性中的作用仅占50%。此外,环境因素对大脑也有巨大的影响。
激素在捣乱
对厌食症研究者来说,环境因素中就包括了青春期。青春期是人体发育过程中一个复杂时期,也是厌食症最重要的潜在诱发因素之一。据美国饮食障碍协会(National Eating Disorders Association)统计,40%的新增厌食症患者是15~19岁的女孩。
2007年,克隆普小组对772名11~18岁的双胞胎女孩进行研究,发现她们在月经初潮前极少有饮食异常,这与布利克在2002年的研究结论一致,即饮食相关的遗传学因素通常在青春期后才开始发挥作用。
青春期对于基因的活化到底起到了怎样的作用,目前还无从得知。有种理论认为卵巢激素(ovarian hormones),尤其是雌激素的释放,扮演着重要角色。克隆普推测,释放出的激素激发了厌食症易感基因,这种活化效应在携带基因变异体(包括导致焦虑、完美主义和强迫症的基因)的女孩中更为显著。
激素可能在青春期前就已经发挥作用了。克隆普对582名年龄在18~29岁间双胞胎的不良饮食习惯(如时尚节食、暴饮暴食、催泻等)的发生频率进行分析。结果显示,龙凤胎女性比双胞胎女性饮食更健康。更具普遍性的是,双胞胎中拥有男性同胞的另一人,无论男女,饮食异常率都很低。总的来看,双胞胎女性饮食习惯最不好,其次是龙凤胎中的女性和男性,双胞胎男性的饮食最为健康。这一研究发表在2008年3月的《普通精神病学文献》(Archives of General Psychiatry)杂志上。
上面的结果能说明什么呢?克隆普认为睾酮发挥了作用。“众所周知,在孕期中睾酮参与了大脑的组织构建,使它更‘男性化’。在子宫里龙凤胎中的男胎产生的睾酮不仅保护了自己,同时也使同胞女胎免于饮食疾患的困扰。”
产前的雌激素环境可能会诱发饮食障碍。毕竟研究结果显示,男性双胞胎的饮食习惯要比龙凤胎中的男性好。部分学者指出,女性胎儿分泌的性激素可能诱发厌食症易感基因的表达,如5-羟色胺受体或其相关分子的基因。克隆普说:“我们知道,雌激素可作用于脑内部分基因,并能有效调节5-羟色胺受体。”大脑这种内在的结构和功能特点可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厌食症患病率中显著的性别差异,而性激素的作用也提示我们,脑组织生理功能的严重异常可能导致厌食症。
饥饿的危害
外围环境也可能诱发厌食症,营养不良是其中之一。除了青春期雌激素的冲击,卡路里摄入不足可能是另一种厌食症易感基因的“启动按钮”。
美国蒙大拿大学医学家山·吉辛格(Shan Guisinger)指出,青春期身体发育迅速,而很多时候还要进行高强度运动,这需要更多的卡路里支持,因此饮食中的能量供给常远远小于实际的需求量。1999年,一项针对美国大学联盟锦标赛一级赛(Division 1 NCAA)中1,445名运动员的研究发现,女性运动员患厌食症风险极高。美国俄克拉何马州塔尔萨精神病学临床研究院饮食障碍项目主任克雷格·约翰逊(Craig Johnson)及其同事在调查中发现,超过1/3的女性的饮食态度和行为,如节食、服用减肥药或希望拥有超低体脂等,使她们极易患上厌食症。实际上,这些女性运动员的平均体脂约为15.4%,已经低于女性正常行经所需体脂水平。
然而,饥饿就一定会使这些人患上厌食症,或是出现诸如高强度活动而少量进食这样的厌食倾向吗?1944年,由美国明尼苏达州大学安赛尔·基斯(Ancel Keys)研究小组进行的一项著名研究证实了上述假说。为了研究如何更好地让战俘进食,基斯招募了36名年轻男性,将每日卡路里摄入量减半,并维持24个星期。在这种半饥饿状态下,受试者出现了妄想、幻觉等症状,甚至做梦都梦见食物。当被允许正常饮食时,他们狼吞虎咽,体重也随之增加。与此同时,其中一部分受试者开始出现厌食症状,他们节食,或者抱怨自己肚子、大腿和臀部等脂肪过多。该研究表明,正常人被剥夺了饮食权利,也会有少部分人出现厌食症状。
由于半饥饿状态可诱发疾病,因而饮食障碍专家对运动教练和健身老师进行了风险教育。他们告诉教练,进食不够可能影响运动员的比赛成绩,甚至可能导致运动员厌食成瘾。
与此同时,英国牛津大学精神病学家克里斯托弗·费尔伯恩(Christopher Fairburn)为厌食症治疗提供了一种以认知行为学为基础的方案。早先,认知行为学理论被用于治疗抑郁症,而现在则帮助厌食症患者改变不良饮食习惯和心理状态。凯等人正不断拓展心理治疗策略,帮助厌食症患者感受到愉悦,或鼓励他们改善饮食行为。遗憾的是,这些方法能治标,但很难治本。
另一种实验性治疗方案则试图通过脂肪细胞产生的瘦素(leptin,一种调节体重和性腺功能的激素),使有厌食症病史的女性月经周期趋于正常,同时也能积极影响她们的饮食和生活态度。此外,孔庞及其同事正在小鼠体内进行药物研究,该药物可以降低5-羟色胺受体的活性,以降低伏隔核内5-羟色胺对食欲的抑制作用。
随着治疗方法的不断进步和完善,我们可以窥探到厌食症的成因:早在胚胎发育期,厌食症的神经生物、心理和内分泌根源可能就已经形成。凯说:“我们只有更好地理解上述生理状态,才能设计出更有效的治疗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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