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调控基因
我们总认为坏心情会影响身体健康,但到底有没有科学依据?
最近,一位生物学家认为他找到了答案。
撰文 乔·马钱特(Jo Marchant) 翻译 熊尧
当史蒂文·科尔(Steven Cole)还在做博士后时,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帮助艺术品买家找寻他们可能中意的艺术家。科尔本就热爱艺术,这样一个爱好,又让他更加享受观赏艺术品的过程。“这样做还有另一层目的,能够帮助他人,本身就令我愉快,”科尔说道。
对当时的科尔而言,这样的爱好充其量只是个古怪的副业。现在,他已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卡曾斯心理神经免疫学中心(Cousins Center for Psychoneuroimmunology )的教授。科尔最近的一些发现使他开始猜想,自己当年的那份热忱与使命感,或许不只是帮那些本来无家可归的艺术作品找到了归宿,还为自己的免疫系统做了些贡献。
放在从前,大多数珍惜名声的分子生物学家都会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然而时至今日,许多研究都给出了精神状态(比如压力) 影响人体健康的证据。但事实证明,要从分子层面对此进行解释,仍然十分困难。一个专门研究这类问题的学科,叫做“心理神经免疫学”(psychoneuroimmunology,缩写为PNI)。心理神经免疫学常因为不够严谨而受到诟病,而科尔放言要改变这一切。他选择“全基因组转录分析”(genome-wide transcriptional analysis)作为研究工具,广泛观察细胞中基因表达的各种模式。“我的工作是密切追踪,”科尔说,“看精神状态如何影响身体的其他部分。”
科尔和同事发表了一系列论文,提出压力、孤独等负面精神状态,可以调控很多基因的表达水平,引导免疫系统做出反应,从而影响机体抵御疾病的能力。如果真如他们所说,人们对这世界的看法便能影响我们的一切——从患糖尿病、心脏病等慢性疾病的风险,到艾滋病、癌症的发病进程,无所不包。现在,科尔的研究已从负面情绪转向了一个更不明朗的地带:愉悦。走这一步风险颇大,早就有人批评科尔,说他的研究是“想当然”和“说教”。但至少,他可以帮我们找到一种更健康的生活方式。
“你和任何一个水平不错的神经生物学家、免疫学家谈论心理神经免疫学,难免都会收获几声嘲笑”,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免疫学家斯蒂芬·斯梅尔(Stephen Smale)并不是卡曾斯中心的成员,但他认为,“这并不代表我们应该一直忽视这个领域。我们总有一天需要面对它,理解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
灵丹妙药?
1964年,杂志编辑诺曼· 卡曾斯(Norman Cousins)被诊断为强直性脊柱炎。强直性脊柱炎是一种有致命危险的自身免疫疾病。卡曾斯拒绝了医生对其病情的预断,自己开始了一段“快乐疗法”,其中包括定期观看马克思兄弟(Marx Brothers,美国喜剧团体)出演的喜剧片。卡曾斯后来戏剧性地恢复了健康,并将他的康复算作马克思兄弟的功劳。他后来创建了卡曾斯中心,专门研究心理因素是否真能帮助人们维持健康。
当时的主流科学界认为,任何心理状态——无论积极的还是负面的——都不会对身体健康产生影响。然而,20世纪80年代及90年代初期的研究显示,大脑与免疫系统有着直接联系,不仅神经系统的某些部分与胸腺、骨髓等免疫器官相连,免疫细胞中也有神经递质的受体。这一切都表示,免疫系统与神经系统之间存在双向交流。
至少对“压力”而言,这些联系似乎与临床有关。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行为医学研究所所长、病毒学家罗纳德·格拉泽(Ronald Glaser)是最先发现这一现象的科学家之一。回忆起当时,格拉泽说,“我上世纪80年代开始研究这种相关性时,没有人相信压力会对人体有什么作用,包括我自己在内”。他和同事采集医学院学生的血样进行检测,结果发现,在压力巨大的考试期间,学生体内抗击病毒的免疫细胞的活性降低了,而EB病毒( Epstein–Barr virus,人类疱疹病毒第四型)的抗体会增多。这说明压力的确削弱了学生的免疫功能,从而给了本来默默潜伏在体内的病毒重新活跃的机会。
从那时起,心理神经免疫学的研究领域迅速扩张,全球许多医学院校建立了自己的“心理-生理”医学部门,而心理神经免疫学仅仅是其中的组成之一。机体对压力的应答可以削弱免疫系统的部分功能,长期的压力更可能引发破坏性的炎症反应,这已成为医学界的共识。始于1967年、对数千名英国公务员进行追踪调查的“白厅研究”(Whitehall studies)等大规模流行病学研究表明,长期的工作压力会增加冠心病、II型糖尿病等疾病的患病风险。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人群更容易患上许多感染性疾病,而且有大量证据表明,压力可以加快HIV感染和艾滋病的发病进程。但要真正理解大脑的反馈信号如何干预生理健康,研究人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焦虑致病
大多数心理神经免疫学研究,都倾向于观察单一种类的免疫细胞、信号分子(如“压力激素”皮质醇、免疫细胞分泌的传递免疫信号的细胞因子),或是基因的表达水平,但科尔希望知道整个神经-免疫系统的工作原理。
科尔在“孤独”上获得了他的首个突破,相关研究结果于2007年发表。社交隔离是对身体健康危害最为严重的心理风险之一。与一般人相比,孤独的人饮食状况可能更糟,也更难定期去医院检查。但对于“孤独心态”本身是否会导致健康问题,科学家尚无定论。
科尔和同事研究了6位自称常年感到孤独或被孤立,并且害怕接触他人的“孤独患者”,以及另外8位自认为社会人际关系良好、有很多朋友的人。研究人员分别检测了这些受试者白细胞中的基因表达水平,并从22 000个基因里鉴定出209个与众不同的“孤独”基因。与社交状况良好的人相比,“孤独患者”的这209个基因的表达明显不同,这些基因合成的蛋白要么变多了,要么减少了。任何单个基因的表达水平,仅因为偶然的因素,就会发生变化;然而“一群”基因的整体波动就不一样了,这令科尔感到震惊。“孤独患者”体内大部分表达水平升高的基因都与炎症反应有关,而大部分表达水平下降的基因具有抗病毒功能。在社交状况良好的人群中,这些基因的表达情况正好相反。科尔的样本量很小,但却属于首批将心理风险因素与基因表达变化联系起来的研究。
随后,研究人员在另外93位受试者中重复了这个实验。科尔说,他们在其他多个处于不同社交状态的人群中(包括刚刚丧失亲人和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人),也发现了同样的基因表达差异。
科尔表示,这些结果在进化上也说得通。早期人类,如果社群关系十分紧密,往往面临较高的病毒感染风险,因此活跃的抗病毒基因对他们的健康更加有益。与之相对,离群索居、压力较大的人受伤后,感染细菌的风险更高,因此需要更活跃的炎症反应基因帮助伤口愈合、战胜感染。但是,现代社会的压力通常会导致慢性,并且无甚裨益的炎症反应,这会逐渐损害机体组织,增加患动脉粥样硬化、癌症、糖尿病等慢性疾病的风险。
对斯梅尔这样的传统免疫学家而言,科尔的结果是“美妙而令人着迷的”,但还不足以完全令人信服。斯梅尔希望看到情绪影响生理健康的具体路径。“在完全理解整个机制之前,人们有所怀疑是很正常的,”斯梅尔说道。美国洛克菲勒大学的免疫学家亚历山大·塔拉霍夫斯基(Alexander Tarakhovsky)也有同感。他表示,要坐实精确的调控机制(比如某一神经递质产生了哪些特定效果)相当困难,因为大脑和免疫系统都十分复杂,科尔的研究“让你意识到了社交障碍所致的恶果,却没有说明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佐治亚理工学院整合基因组学中心主任格雷格·吉布森(Greg Gibson)虽然也希望看到更深入的大规模研究,但他认为,即便现在还无法理解神经-免疫机制的每个细节,科尔揭示出的“遗传宏图”也有意义。“许多人都在谈论‘全基因组手段’,但他们只关注最打眼的那一小部分,而忽略了整片森林。”
“快乐”的生理效应
2010年,科尔收到了芭芭拉·弗雷德里克森(Barbara Fredrickson)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弗雷德里克森是科尔研究生时期的朋友,现在在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研究“情绪健康”(emotional well-being)。她对幸福等积极情绪的生物学作用很感兴趣,想要与科尔合作。研究了多年的压力与逆境之后,科尔对积极情绪充满兴趣,“不幸和悲惨真让人无聊透顶了,”他说道。
如果整个“心理神经免疫学”令人质疑,对幸福感的研究则更为棘手。与压力相比,“幸福”是更难衡量的东西。“幸福”没有现成的生物标记(例如压力激素皮质醇)可以依傍,也不能用简单的方法在实验室里诱导出来,生物学家通常只能依靠调查问卷等“粗犷”的方法收集数据,对其进行研究。
科尔的一个研究方法,是检测“幸福感”能否让受到压力影响的基因恢复正常。科尔与他人合作,开展了3个小型的随机对照试验,前两个试验的研究对象分别是45位压力较大的医护人员和40位孤独的成年人。结果发现,参与冥想课程可以改变这些受试者的基因表达情况,在他们的白细胞中,与炎症相关的基因的活跃程度开始下降,而抗病毒的基因则变得更加活跃。第三个试验由迈阿密大学的心理肿瘤学家迈克尔·安东尼(Michael Antoni)主持,研究对象是200名患有早期乳腺癌的女性。与那些只上了1天课的对照组患者相比,连续参加了10周压力管理课程的患者,白细胞中与炎症和肿瘤转移相关的基因表达水平明显降低,而与I型干扰素反应(作用是对抗肿瘤和病毒)相关的基因表达水平明显上升。“我们的结论是,情绪的确有作用,”安东尼说道,“心态改变了,身体也会有相应的变化。”
科尔和弗雷德里克森期望走得更远。除了观察减压给机体带来的益处,他们也希望研究人们高兴时身体的反应。因此,他们通过问卷,向80名受试者提出了14个问题,内容包括过去一周内他们是否感到快乐和满足,以及他们感到人生有意义的频率。问卷可以鉴别出心理学上两种不同的幸福:享乐型幸福(以从食物或性爱中获得的物质、肉体愉悦为代表)和实现型幸福(从一种具有伟大意义或目的的活动中获得更深刻的满足感,包括对知识的追求、社交活动或慈善事业)。
令人惊讶的是,这两种不同的幸福感,对基因表达的影响是不同的。那些追求人生意义的人,基因的表达情况更良好,而“享乐派”的基因表达则更像那些身处逆境的人。
对上面现象的一个解释是:实现型幸福可以直接让免疫系统受益。但科尔更愿将两者的差异归因于对压力的不同反应。他认为,如果一个人仅为空洞的消费欲所驱动,他的全部幸福感都将依赖于个人境遇,一旦遭遇挫折,便会立刻感到巨大的压力。但是,如果他们也关心社区、政治或艺术这些超越个人福祉的事情,就会减少对日常压力的关注。换言之,“实现感”能够抵消不确定感和威胁感,从而有益于健康。“享受生活不是坏事,”科尔说道,“只要你同时也关注一些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
质疑之声
类似的“良言”为科尔的研究招来了猛烈的批评。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荣誉教授、健康心理学家詹姆斯·科因(James Coyne)表示,科尔和弗雷德里克森的“幸福研究”规模太小,无法给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同时质疑,“享乐型幸福”和“实现型幸福”的相关性太强,基本上是同一个东西。科因认为,“幸福研究”的初步结果被宣传得太过了,“他们宣称只要做了正确的人生选择,就会得到健康,不然你就得死掉”。
科因希望,心理神经免疫学领域的研究人员在得到确实的证据之前,别再发表任何“有益健康”的言论,“他们正把这些言论放进书本和培训课堂,想要教别人如何生活”。
弗雷德里克森已经是两本畅销书的作者,其中一本是2009年出版的《积极》(Positive)。该书提出,当积极情绪与消极情绪成一个特定的比值(准确说来是2.9013),便会有益于身体健康。这本书获得了丹尼尔·戈尔曼(Daniel Goleman)和马里汀·塞利格曼(Maritin Seligman)等一些杰出心理学家的赞赏。但今年,纽约大学的物理学家艾伦·索卡尔(Alan Sokal)对2.9013背后的一系列公式提出了质疑——为了揭露文化研究领域的不严谨风气,索卡尔曾于1996年,故意在《社会文本》杂志(Social Text)上瞎编了一篇著名的论文。索卡尔指出,弗雷德里克森的公式是基于1962年的一篇空气流论文中的参数,与心理学数据完全无关。弗雷德里克森承认公式的数学问题,但她坚持书中的基本论点,“似乎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情绪的确能影响身体健康”。
科尔和弗雷德里克森也认为自己的研究规模太小,还需要重复。但他们表示,问卷是依据从前的一些深度研究设计出来的,可以保证评估的是两种虽高度关联,但完全不同的情绪状态。他们同时指出,高相关性并不代表一致性。身高与体重也高度相关,但描述的是不同的东西。两种情绪可以互相激发,弗雷德里克森说,“但我们可以去探究哪一种有益于健康”。
科尔和弗雷德里克森并不是心理神经免疫学领域最先受到“想当然”指责的研究人员。作为积极情绪有益健康的证据,卡曾斯的故事曾在书报杂志上大为传播,但早已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免疫学家们提出,这位心理神经免疫学创始人患上的根本不是强直性脊柱炎,而是风湿性肌肉疼痛,通常可以不治而愈。科尔说,卡曾斯“极可能是碰巧恢复了健康”。
尽管科尔的研究仍处于早期,外界还有不断的批评之声,但是,在逆境所带来的生物学效应面前,积极情绪竟能表现出这样的优越性,这令他感到十分惊讶,甚至足以改变了他的生活。尽管科尔已没有时间投身艺术品交易,但他仍保持了这样的生活态度。“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我尽量避免或克服那些不好的事情,”他说道,“现在,我会花更多的时间思考自己生活中真正想要什么,以及有生之年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本文作者 乔·马钱特是英国伦敦的自由科学记者。
本文译者 熊尧是四川大学华西基础医学与法医学院药理学博士。
请 登录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