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理论的奇特性质,丰富了人类的认知行为。它为许多难以解决的事情提供了多种可能的解决途径。这是经典理性逻辑做不到的。
撰文 乔治 · 穆瑟(George Musser) 翻译 王浏诚 审校 吴玉椿
回顾整个20世纪,科学家和数学家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物超出了理性的范畴。早在20世纪30年代,库尔特 · 哥德尔(Kurt Gödel)在他著名的工作中就指出,哪怕是对于数学这个充满逻辑的理性世界,一旦通过深入思考消灭掉一个悖论,就必然会有新悖论冒出来(这里指的是哥德尔的代表工作——不完全性定理:即使把初等数论形式化后,系统中还是存在着悖论,既无法证明它为真,也无法证明它为假)。经济学家和政治理论家在构建社会时,也发现了理性原理带来的局限性。科学史学家则进一步戳穿了一个以往的科学信仰——科学争论仅仅依靠事实来解决。理性原理的这些局限性最终来源于量子物理——有些事情就是会无缘无故地发生,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以上情形在最近十年发生了巨大改变。人们原以为,奇特的量子力学会束缚我们的认知力,没想到它反而解放了我们的思想。它不仅拓展了人类对于物理世界的理解,也加深了我们对于自身的认识。量子理论大大地丰富了理性思考的内容,带领人类走出了理性的死胡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认知平台。
理性的力量
很少有人会像18世纪末的杰出法国数学家马奎斯·德孔多塞(Marquis de Condorcet)那样,沉迷于启蒙主义的梦想。在他那个年代,牛顿力学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功,几个简单的定律既可以解释苹果的落地,又可以解释行星的运行规律。受到牛顿力学成功的鼓舞,德孔多塞试图建立一套对应的社会科学体系。他认为,理性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他和其他启蒙运动思想家不断追求各种政治上的进步:比如废除奴隶制、男女平等、普遍的公共教育。身为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和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的朋友,德孔多塞是法国大革命的早期领导者。1794年,他在书中写到:“这样的时刻终将到来,阳光照耀在自由的大地上,人们知道只有理性才是他们的主宰……学会辨认迷信和暴政的初期征兆,如果它们胆敢死灰复燃,人们要立刻用理性的力量来扑灭它们。”
然而在1794年秋天,法国大革命的形式急转直下。德孔多塞被捕,隔天就死在狱中。此后他被埋在一个普通的墓地里,再后来连棺材都找不到了。此时,启蒙运动让位于浪漫主义。在许多一流思想家看来,过度的革命让这一切蒙羞。
德孔多塞曾经质疑启蒙运动中有关人民意愿的想法,这似乎增加了悲剧的色彩。他指出民主投票体系中存在着悖论:统计所有人的选择后,可能出现循环套的无解局面。意大利都灵大学的数学家和政治评论家皮耶尔乔治·奥迪弗雷迪(Piergiorgio Odifreddi)给出这样一个例子:在197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经过和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一番激烈的党内竞争,杰拉德·福特(Gerald Ford)获得了共和党的总统提名权,但在共后的大选中福特输给了民主党候选人吉米·卡特(Jimmy Carter)。不过,民意调查显示,如果1976年是里根最终参选的话,那么他将击败卡特(就像1980年的美国大选一样)。选民的偏好并没有传递性:喜欢卡特胜过福特加上喜欢福特胜过里根,并不意味着一定喜欢卡特胜过里根。卡特的最终当选只是因为先要进行党内初选。“谁最终当选总统仅仅取决于这两场选举的先后顺序,而不是取决于选民。”奥迪弗雷迪这样说道。这种顺序依赖性,可能会影响选举结果。
1950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肯尼斯·阿罗(Kenneth Arrow)指出,只有一种可靠的方法来避免出现投票悖论,那就是独裁制(dictatorship,指阿罗悖论)。当某个选民拥有绝对的决定权之后,各场选举的顺序就不再重要了。这个重大的发现使得阿罗获得了1972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这是对哥德尔理论的推广,” 奥迪弗雷迪说道,“这证明我们对于民主的一般认知存在着局限性。”哥德尔也许早于阿罗就得到了类似的结果,他有一个证明上帝存在的论证,其中有些想法和阿罗不谋而合。
在西方,德孔多塞悖论(即投票悖论)之所以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那是因为选民有着自己相对固定的意识形态和政党倾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虽然西方文化推崇独立、不含意识形态的思维方式,但这种思维方式确实会使投票体系失效。奥迪弗雷迪进一步介绍说,在政治不稳定时期,政党间的关系会变得非常复杂,民主也会完全失效。
在阿罗提出他的理论的同一年,美国兰德公司的数学家梅里尔·弗勒德(Merrill Flood)和梅尔文·德雷希尔(Melvin Dresher)发现了个人选择和集体选择之间的又一个矛盾,这就是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警察抓住了两个小偷,并承诺,首先指控对方罪行的小偷会获得奖励。假如两人都保持沉默,最终两个人都会被释放。如果两个人都指证对方,那么他们则都会被判刑。警察利用奖励来刺激小偷互相告密。从个人选择角度而言,告密是更有利的选择,但如果两个人都这么做,那么他们就都会被判刑,这是个双输的局面。这个悖论证明了,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laissez-faire economics)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同时也指出了新古典主义经济学(neoclassical economic,主张支持自由市场经济,个人理性选择,反对政府过度干预)的一个错误——只要每个人理性地做出自己的最优选择,必然将是集体的最优选择。
另一个与此相关的工作是1970年,美国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提出的帕累托自由悖论(liberal paradox)。就像阿罗的理论对民主选举和市场经济造成的冲击一样,森指出了民主选举中对于个人权利的侵犯。每个人都应该有最基本的权利,来对抗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抉择影响。森最初提出的是一个关于审查制度(censorship)的案例:决定是否阅读一本书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理应由每个人自己决定。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往往会和个人的权利相冲突:因为大多数人可以把他们的意志强加到少数人头上。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是全体一致通过的事情,也可能会违背每个人的权利——换句话说,自己支持的决定,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利益。
对于森提出的例子,我们做一点延伸。假设有两个选民,蓝色选民和红色选民,他们将对政府的福利政策进行抉择。蓝色选民认为,两个人都应该获得救济金,如果不行的话,他认为红色选民比他更有资格获得救济金。而红色选民则认为两个人都不该获得救济,实在不行的话,他认为只有自己一人应获得救济金,以免蓝色选民受到政府援助的“腐化”。由于他们的第一选择互相抵触,两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接受第二选择。于是,福利政策就强加到红色选民头上,而蓝色选民则没有份,最终两人都不能控制这个会影响到他们的决定。以上提到的种种悖论都说明,社会之所以不断出现决策困扰,并不是由于当事人反复无常,不再理性,而是因为理性抉择机制出了问题。一人一票、少数服从多数等理性原则原本是用来调和人们之间的不同选择,结果却强化了人与人之间的冲突。
解决悖论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数学家提出了各种办法,试图解决囚徒困境,其中一种办法就是运用有条件性的决策。两个嫌犯不再只有沉默和指证对方两种选择,每个嫌犯还可以告诉警察说:“假如我的同伴保持沉默,那么我也保持沉默。”一旦小偷有了“基于某些条件再做决定”的权利,那么他们就可以避免牢狱之灾。重要的是,此时两人都不需要再多想其他策略,基于个人利益的理性选择必然会带来两人之间的合作 ,个人的最优选择必然会带来集体的最优选择。是的,但上述设想的最大问题在于,两人必须坚持这种条件性决策,而不能在最后时刻改变想法指证对方。所以,他们需要一种非常安全的方式,让两人的决策时刻保持一致。
量子物理就提供了一种安全的方式。1998年,德国波茨坦大学的物理学家延斯·艾泽特(Jens Eisert)、马丁·维尔肯斯(Martin Wilkens)以及德国汉诺威大学的马切伊·莱文施泰因(Maciej Lewenstein)提出,可以使用一对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粒子对,来保证决策的一致。通过处于纠缠态的粒子对,两个小偷之间可以合作,共同做出决定,而不需要预先知道决定是什么——这是过去那些传统方式所不具备的优点。2001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杜江峰(Jiangfeng Du)和同事在实验室中证实了这种设想的可行性。他们让两个氢原子核处于纠缠态,然后用无线电脉冲信号照射处于纠缠态的氢原子,来执行决策操作。
意大利数学物理学家加夫里·塞格雷(Gavriel Segre)建议说,使用一种类似的方法,在不需要独裁制的情况下,就可以避免投票中出现连环套僵局。塞格雷从2008年夏天就开始对这个课题感兴趣,当时他在《意大利邮报》上读到一篇有关他的同胞奥迪弗雷迪的报道。当时,奥迪弗雷迪引用了阿罗的理论,并坚信代议民主制(representative democracy ,公民以选举形式选出立法机关的成员,并代表其在议会中行使权力)即将过时。塞格雷说:“我并不赞同他的说法,我当时就开始思考,有没有新方法来替代阿罗的理论。”
塞格雷认为,量子物理学增加了可能的投票方式。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每个选民同时具有投赞成票和反对票两种想法,这就是所谓的叠加态。当投票开始时,选民的选择就会互相累加或者互相抵消。此时选民之间会形成纠缠态,这意味着选民会以一种合作的方式来投票。这种关联就像量子囚徒困境中的决策一致一样。在量子情况下,人们的选择就会变得很一致,这完全不同于阿罗所考虑的经典情况。
不幸的是,塞格雷的证明还非常粗糙,一些研究投票博弈的专家在看了塞格雷的文章后,都对此表示怀疑,更不要说用这个新理论来构建21世纪的社会。就职于英国牛津大学和新加坡量子技术中心的物理学家阿图尔·埃克特(Artur Ekert)则认为,塞格雷也许抓住了问题的重点。由于量子物理学是概率性的,所以一个量子投票系统即使没有一个绝对权威的“独裁者”,也可能避免不一致的僵局(独裁者的主张通常获胜,只是偶尔才被否决)。埃克特说到:“量子理论里面也会有‘独裁者’,但是它的权威肯定会弱很多。”
批判古典理性思维
量子物理学并没有抹去那些通常的悖论。除非政府愿意在投票间或者审讯室里提供处于纠缠态的粒子对,否则量子物理也不可能提供一种新的具有可行性的决策体系。所有这些发现的重要意义在于,量子物理学提供了一种研究人类行为的新模型,在新模型里面,不理性的决策也变得有意义。
在现实世界中,人们之间的相互合作,远比单纯依靠理性的利己原则要多。当心理学家要求自愿者做囚徒困境游戏时,尽管理性的考虑更倾向于选择举报,但自愿者有时还是会保持沉默。假如爱丽丝确信鲍勃将举报她,那么她毫无疑问也会举报。即使爱丽丝相信鲍勃会保持沉默,她仍然会举报鲍勃,但也有可能保持沉默。这里的“可能”一般是也就是20%的概率,从而给这个勾心斗角的游戏带来了一线希望之光。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当爱丽丝不确定鲍勃会怎么做时,她会更倾向于保持沉默,这和预计不同。没有一个纯理性的生物体会这么做。根据经典逻辑学理论,假如爱丽丝认为鲍勃保持沉默和告密的可能性各占50%,那么她保持沉默的概率应该也是两种情况的平均值,也就是10%左右的概率。然而在实际的心理学实验中,有40%左右的自愿者在此种情况下保持沉默。
在量子逻辑中,如果鲍勃举报,爱丽丝一定会举报;如果鲍勃保持沉默,爱丽丝则会有80%左右的可能性举报。但是假如爱丽丝不知道鲍勃如何选择,她就会同时分析鲍勃的两种可能行为,此时这两种可能性之间部分抵消,于是她就有了新的选择,会更可能保持沉默。“这两种独立的理性选择之间出现了相干性,导致背叛对方的可能性变小,”英国伦敦城市大学的心理学家伊曼纽尔·波托斯(Emmanuel Pothos)如此认为。
2009年,波托斯和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的心理学家杰尔姆·布森耶(Jerome Busemeyer)共同提出了一个新的量子模型,来解释各种心理学实验的结果。这样的量子假设具有潜在的合理性,因为绝大部分人的选择偏好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的感觉是矛盾的,并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我们是非常注重语境的生物,”布森耶这样介绍到,“所以在我们面对抉择之前,往往没有预设的立场。”量子力学中,叠加态的概念可以很好地描述这样一种混合的感觉。这并不是说我们大脑的构造像物理学家推测的量子计算机一样,只是量子物理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研究人类想法易变性的有用方法。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新兴的量子认知科学,把量子物理学带回到了它的本源。在20世纪早期,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和其他一些量子力学的创始人正是从心理学中获得了灵感。自从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主义时而是知识界的主流时而又不是,而量子力学就诞生在理性主义并不是很受欢迎的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得人们怀疑自我完善的能力。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玻尔和同僚建立了量子力学——这个理论导致人们认为自己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然而,历史就像回到了从前,今天的量子物理学让我们重新乐观地审视人类的知识和行为,这也许有助于激发起一场新的启蒙运动。
本文作者 乔治· 穆瑟是 《科学美国人》 特约编辑,同时他也是《完全傻瓜指南之弦理论》一书的作者。
本文译者 王浏诚目前在浙江大学做博士后研究,研究方向是理论物理。
本文审校 吴玉椿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中科院量子信息重点实验室的副教授,从事量子信息基础理论的研究。
请 登录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