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动科普

为最后的美洲人请命

撰文　克劳迪奥·安杰洛（Claudio Angelo）

翻译　郭凯声

长着一脸灰白胡子，脑门开始变秃的悉尼·费雷拉·波苏洛（Sydney Ferreira Possuelo）在巴西利亚的私人公寓品着咖啡。说起自己毕生努力的三件事，他的眼神变得黯淡：“凡事都有结束的一天。森林消失之日，土著人也将消失，塞坦尼斯塔派（sertanistas，葡萄牙语，意为土著研究专家）也将退出江湖。” 67岁的波苏洛认为，以保护巴西丛林中与世隔绝的土著居民为宗旨的塞坦尼斯塔派，甚至会比土著人更早绝迹。

波苏洛的忧虑不无道理。算上他在内，眼下塞坦尼斯塔阵营仅剩下五个人。他们深入亚马孙热带雨林最偏僻的地方，寻找生活在那里的土著部落，抢在开矿人、牧场主、伐木商之前同土著人接触（这些人一旦闯入，多半会与土著人发生冲突）。波苏洛等人的工作，就是设法让各种建设工程绕开土著部落。但塞坦尼斯塔阵营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他们最后一次引入新人已是二十年前了。而这批有着丰富实战经验的“老古董”，已经有不少人作古，其他人则选择了退休。

波苏洛倒是既没有死也没有退休，却因藐视上司，公然批评巴西全国土著居民基金会（FUNAI）总裁的谈话，于去年被基金会炒了鱿鱼。（那位总裁宣称，土著巴西人手中掌握的土地可能太多了。）目前波苏洛的工作是，通过美洲国家间土著人协会来协调各方面的活动，此协会隶属于一家致力于保护孤立土著人部落的多国团体。

在波苏洛的努力下，巴西联邦政府已经明显改变了土著人部落政策。他曾游说政府不要去干预土著人的生活，让他们继续过“史前”生活，并由他们自己决定是否要接触外人。在20世纪末以前，主流观点是土著人应“融入”社会。一般人的想法是，既然文明是全人类的财富，非土著人和土著人均有权享受，那我们理应把土著人请出深山老林，分享文明的果实。

但现实却与这种看似明智的想法背道而驰。由于缺乏对流感和其他疾病的免疫力，在与外人接触后，许多土著人染上疾病甚至死亡；不少土著居民被赶出世代居住的家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土地变成一条条公路、一座座大坝、一片片牧场；许多土著人惨遭杀害，这种罪行甚至得到政府官员的首肯。但对土著人伤害最深的，莫过于文化错位。

波苏洛说，当你首次遇到一个陌生族群的时候，“你得分外提高警惕，他们会牛气十足地向你喊叫，会用弓箭袭击你，甚至可能会干掉你。”然而，与外界的接触会彻底改变这一切。“一年之后，他们一个个变得有气无力、消瘦憔悴，站在路边低头哈腰，乞求你施舍一点食物和钱。”阿拉拉人（Arara）便是一个实例。这个部落曾因多次袭击公路工作人员而被称为“亚马孙公路之患”。但现在，他们不过是一群可怜兮兮的贫苦农民，完全依靠联邦政府的救济度日。波苏洛指出：“与外界接触摧毁了他们的健康、摧毁了他们的信仰、摧毁了他们的生活和教育体系。他们变成了社会的弃儿。”

从1959年起，这位塞坦尼斯塔斗士便追随奥兰多（Orlando）和克劳迪奥（Cláudio）兄弟，投身于此项事业。[维拉斯·博阿斯（Villas Boas）三兄弟创建了巴西第一个特大印第安人保留区——兴古土著人园区，拯救了15个印第安部落，因而名噪一时。奥兰多与克劳迪奥便是三兄弟中的两位。]20世纪60年代初，波苏洛跟着他们首次进入亚马孙。70年代，波苏洛加盟FUNAI，独闯密林，同一个与世隔绝的部落——居住在巴西东北部马拉尼昂州的阿瓦瓜贾人（Awá-Guajá）进行了首次接触。

1987年，波苏洛决定将博阿斯兄弟的保护策略向前推进一步。对土著部落来说，友好的接触常常也会破坏他们的传统和自给自足的生活。他的新主张是彻底避免接触，并向政府提议：与其像现在这样把土著部落无限供养下去，不如给他们划定地盘并派武装人员守护边界来得更实在。他反问道：“既然我们能为濒危动物划出保护地，为何不能为一个已在当地生活数千年的独特族群采取这种保护措施呢？”“这对土著人来说是件好事，他们会觉得土地及传统受到了尊重。对政府来说也是好事，可以从此摆脱种族灭绝的恶名。”好处还不止这些：一项调查发现，在亚马孙地区获法律认可的土著人居住地内，森林采伐率（1.14%）低于巴西全国各保留区的平均采伐率（1.47%）。

然而，要实现波苏洛的计划，就必须抢在开矿者、伐木商等人遇到土著部落之前找到他们。开发商与土著人相遇，常会酿成持久的致命冲突。科鲁波族（Korubo）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个部落居住在靠近巴西与秘鲁边界的贾瓦里山谷一带，1972年才首次接触外人。他们毫不客气地痛击入侵者，在数十年中，将许多冒险闯进领地的不速之客痛殴致死。1996年，波苏洛终于设法同一个科鲁波部族实现了友好接触。他使用的招数之一是高声唱歌（敌人总是会偷偷摸摸地靠近），并向土著人分发礼物。尽管波苏洛与该部族结识多年，他仍觉得这些人难以捉摸。为保险起见，他曾经阻止人类学家与这些土著人接触。而他自己也不打算再费心去同密林深处一个更大的科鲁波族群接触了。他觉得，这些人的栖身之处如此偏远，几乎不会有机会遇到外人。

互不干扰策略已赢得了全世界的认同。2006年通过的《联合国土著民族权利宣言》就承认，土著民族拥有不被同化的权利。不过，这一策略在巴西仍受到抨击，巴西政府声称，融合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保护政策只能推迟融合的到来，并给纳税人平添额外的负担。巴西利亚社会环境研究所负责人、FUNAI前总裁马尔西奥·圣蒂利（Márcio Santilli）指出：“诚然，这是在花钱买时间，但对于缓和与土著民族接触所带来的冲击至关重要。”

对于土著人来说，时间不多了。巴西现在划出的居住地仅有10块左右。波苏洛和他的同事已确认了亚马孙地区的22个孤立部落，FUNAI则认为，根据航空调查资料以及目击者的叙述，确切的数字应接近68个。有些部落居住在以前受保护的保留地内，有些部落却栖身于农业开发区中。

在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巴拉圭、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等六个南美国家，土著人的前景更加不妙。波苏洛声称：“这些国家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土著人在边界那侧没有受到保护，只在巴西这边采取保护政策也没什么用。”

2005年，波苏洛离开FUNAI之前，曾在亚马孙地区的伯勒姆城组织了一次会议，宣布成立一个保护南美七国孤立土著民族的联盟。该联盟的成员包括政府法律顾问、环保团体、人类学家以及土著组织等，呼吁各国政府尽快确认并保护他们有责任照顾的土著民族。他说：“首先要提高公众的意识，然后才谈得上公共政策的问题。”不过该联盟却面临着一个由土著人自己造成的、令人始料未及的挑战。据马塞洛·多斯桑托斯（Marcelo dos Santos，波苏洛在FUNAI的继任者）透露：“去年厄瓜多尔发生了一场惨剧，接触过外界的土著人杀死了20多名仍与外界隔绝的土著人。”

波苏洛也承认土著部落可能时日无多。但他指着摆放在客厅里的几尊堂吉诃德（Don Quixote）塑像表示，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他指出：“土著人的命运最终取决于我们的选择。他们是最后的美洲人，而我们有欠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