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中国时,还是习惯性地像在英国那样行事,因此总是犯一些小的文化层面的错误。出电梯问题就是一个常见的例子。我经常等着我的女性秘书先走出电梯,因此电梯门开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不动。然而,我是她的老板,她在等着我先出电梯。有好几次,电梯门都要关上了我们还没达成一致。遵循在我们所熟悉的文化中被认为是不合适的方式来行事,其实挺难的。颇费了一段时间,我才逐渐适应自己先出电梯,而让我的女性助理跟在后面。这并不是现代社会才有的问题。有谚云“身在罗马,就按照罗马人的习惯做事”(When in Rome, do as the Romans do,通常简化为When in Rome),即中国所说的“入乡随俗”。这句谚语出自圣安布罗斯(生于公元374年),他是意大利米兰的大主教。米兰是当时罗马帝国境内的主要城市之一。虽然身在米兰,安布罗斯仍需前往罗马宫廷。于是,什么时候斋戒、什么时候祈祷,就成了安布罗斯需要面对的一个难题。由于传统和习惯的不同,这些事宜在米兰和罗马是不同的,但实际上,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完全是主观和武断的,只是不同的文化而已。安布罗斯认识到,最不容易引起冲突的解决方式就是,人在哪里就按照哪里的习惯来行事。因此,在1600年后的今天,这一建议“身在罗马,就按照罗马人的习惯做事”仍然被人们广为接受。中国和西方社会在文化方面的差异非常巨大,关于这个问题已经出了许多专著。对我个人而言,在中国生活了整整4年后,我仍在努力学习“身在北京”应该怎样行事。
然而,有些西方国家的人定居到中国后,不太能够适应这些文化的差异。2014年《科学》(Science)上刊登了一封德国学者的来信,他也是千人计划引进的人才,跟我来北京的情况类似,主要的区别是他的职位要求每年在中国工作3个月。这位德国学者后来因为合同方面的一系列误会最终决定辞职。在我看来,这些误会主要源于没能很好地理解中国和西方国家在劳动合同方面的差异。此外,他们对中国的生活有着并不现实的预期。比如,信中的抱怨之一是,中国的大多数会议是中文的,德国人听不懂!
可能有人认为,文化是人类社会特有的一种现象。然而,2015年发表在《自然》(Nature)上的一项令人惊讶的实验研究显示,文化其实可以通过实验的手段传播到一个小鸟的种群中!在讲述这项不同寻常的研究之前,需要先交代一些相关的历史背景。这要追溯到1947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当时,一位名叫大卫·拉克(David Lack)的鸟类学家刚刚被任命为英国牛津大学爱德华·格雷鸟类研究所的所长,他发起了一项在牛津城外的威萨姆树林(Wytham Woods)进行鸟类繁殖的研究。为了方便寻找鸟巢,他安置的巢盒里主要养的是小型的鸣禽山雀——最主要的两种为大山雀和蓝山雀。威萨姆树林中的鸟类研究不断扩展并年复一年地延续着,到今天,这片林子里的鸟已经举世闻名,有些个体的家谱甚至能清楚地上溯到35代之前!科学家对这些鸟类的主要研究兴趣是它们的种群生物学,过去60多年来的科研努力已经产出了超过200篇的学术文章。过去的10年里,在爱德华·格雷研究所现任所长本·谢尔顿(Ben Sheldon)教授的指导下,这项工作拓展到了对动物社会行为的研究,主要以大山雀为研究对象。
图1:腿上带着PIT标签的大山雀
为了评估其社会行为,研究者给每一只鸟都安装了一个叫做PIT标签的小型被动传感器。这些传感器安装在鸟的腿上。研究者在树林中设置了一系列食物供应站,通过鸟在食物供应站的出现情况来判断它们互相之间的联系。鸟来供应站取食时,腿上的PIT标签会被识别,并记录下时间。这样就能确定出哪些鸟是在来回飞行主动与其他鸟共同进食。由于这片树林中有大量的鸟被标记,同时又有大量的食物供应站,所得到的结果实际上是数以百万计的取食事件的集合。也因此,这些鸟成为我们的星球上具有最为完整的社会活动记录的种群之一。
这项研究还有一些更加令人感兴趣的方面,比如鸟的社会结构与它们个性之间的相关性。将鸟带到实验室中可以仔细观察它们如何对新的环境进行探索。一些鸟非常大胆并且具有冒险精神,而另一些鸟则相对胆怯和保守。把这些不同的性格类型叠加到鸟类的社会结构中,非常有意思。观察发现,最为大胆的鸟具有更多的社会联系,因而位于社会结构的中心区域。但是,这些鸟所形成的社会关系相对比较肤浅和短暂,尤其是当它们遇到其他大胆的个体时。相比之下,胆怯的鸟倾向于处在社会结构的边缘,拥有较少的社会联系,但是它们所建立的社会联系则相对更紧密和持久。听起来很熟悉吧?看来,大山雀所建立的社会网络其实与我们自己的相差并没有那么远。如果鸟的社会跟人类社会类似,那么,它们是不是也拥有自己的文化呢?谢尔顿决定通过一个简单而又极为巧妙的实验来验证这一点。
前面提到,文化是对某个问题的一种简单武断的解决方式。为了创造一种实验性的文化,谢尔顿和同事们将树林中不同区域的大山雀围捕起来。这些鸟生性极端好奇,并且乐于探索它们所处的环境。它们被关到一侧装有一个小小滑动门的笼子中。这个滑动门被涂成一半红一半蓝。对于来自树林中某个区域的鸟,如果它们把滑动门向左推,将会从门后得到食物作为奖赏;对于其他来自树林中另一区域的鸟,只有当它们将门向右推时才能得到奖赏。大山雀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很快学会了如何推滑动门,以及朝哪个方向推门能得到奖赏。这些鸟学会使用滑动门后被放回到树林中。随后,研究人员在野外安放了若干同样的装置。不过,有一个小小的变化,这也是本实验中最巧妙的一个环节——野外的装置中滑动门往哪个方向推并不重要,只要推门就会得到奖赏。这样一来,在这片树林的不同区域就有了两组鸟。一组里有接受过向左推门训练的鸟,另一组里有接受过向右推门训练的鸟。问题是,这两种不同的文化会不会因为个体间的学习在树林的不同区域传播开来?
图2:一只大山雀向左推开滑动门,得到门后的虫子。
答案很明确:会的。在接受向左推门训练的鸟活动的区域,建立起了向左推的文化。相反,接受向右推门训练的鸟活动的区域则建立起了向右推的文化。实际上,这两种不同文化下鸟推门方向的一致性高达95%。请记住,向哪个方向推门其实都没有关系。推门方向的选择完全是主观的,它完全取决于小鸟个体对接受过训练的鸟的主观行为的学习。
前文提到,大山雀生来具有很强的好奇心和大胆探索的习性。因此,这一系统中不可避免地会有某只鸟发现真相,即向哪边推门并不重要。事实上,在两种文化里都很快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么,为什么这种选择性的推门方式仍然能够在两种文化中继续存在呢?如果那些个体弄清楚了推门的方向并不重要,那么我们会觉得,这种整齐划一的行为可能会逐渐弱化直到消失。研究过程中,这些鸟始终佩戴着之前进行社会结构研究时的PIT标签,每一个装置处都设有记录仪,研究人员能够追踪到发现推门系统真相的鸟是如何反应的。令人惊讶的是,尽管这些鸟知道向哪边推门并不重要——它们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向两个方向推门的阶段——但最终还是遵循了它们自己特定的文化!看来,社会从众性不仅在我们的社会中至关重要,在大山雀的社会中也同样如此。
要是你觉得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那么,偶尔地还会有大山雀从向左推门者生活的区域飞到向右推门者的区域,或者相反。你猜这种情形下会发生什么?那些鸟改变了它们的行为!身在罗马,那些鸟就像罗马人那样做事!真是令人目瞪口呆。
(本文发表于《科学世界》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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