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动科普

什么是科学，什么是宗教，什么是迷信？科学因何有别于宗教、迷信，宗教与迷信又是如何区别？人类是否离不开宗教，信仰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心理需求吗？为什么学科学的人居然会追随邪教？所有这些问题，令我们困惑不已。《科学世界》对中国反邪教协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从事了大半辈子科学史研究的王渝生先生进行了采访，请他从科学文化的角度解答上述问题。

科学和宗教，各管一段

《科学世界》：

您长期研究科学史，能谈一下科学与宗教、科学与迷信之间的关系吗？

王渝生：

人类在地球上已经生活了几百万年，但我们不能说有了人类就有了科学。在人类早期的蒙昧时代，他们对自然界里的一些现象很疑惑：为什么太阳东升西落，为什么晚上有星星月亮；为什么一会儿有云，一会儿下雨，一阵打雷，一阵闪电，一会儿有地震，一会儿有泥石流……

人类很想解释这些东西，但当时的认识水平不够，加之对自身面临的一些问题，如生死祸福等无法把握，于是就认为是上天或上帝在指挥操作，这便有了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有了迷信与原始的宗教。

从这个意义上讲，迷信和宗教是人类认识自然的早期和必然的阶段。今天看世界五大宗教的教义，像圣经、佛经、可兰经，也讲了一些科学的知识和原理。而随着人类认识的提高，就逐渐了解了那些现象的本质，就出现了科学。可以说，在科学出现前的很长一段时期里，人类都生活在蒙昧状态和野蛮状态，直到科学的出现才唤起了人类文明。

在科学知识的萌芽和原始技术阶段，科学与迷信和宗教曾经密不可分。但科学是唯物的，迷信是唯心的；科学是无神论，宗教是有神论嘛。随着社会的发展，科学就与迷信、宗教逐渐分开了。此时，有神论与无神论、唯心与唯物论间的对立与斗争也出现了。

《科学世界》：

对立与斗争？怎样理解？

王渝生：

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冲突是经历过流血牺牲的。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欧洲进入封建时代。中世纪欧洲的政权特点是政教合一，他们的政权就建立在基督教义的基础上。宗教界有很大的势力，当时的宗教裁判所仅因布鲁诺信奉哥白尼的日心地动学说，就能把他判处死刑，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上。那个时期，伽利略也曾受教会的迫害，被迫认错。在悔过书上签字时，他喃喃地说：“地球仍然在转动。”当年的科学家与社会革命家一样，也曾为自己的学说抛头颅洒热血，他们非常伟大。

但自从14～16世纪欧洲的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革命以来，现代宗教也逐渐地开始承认科学了。到了1981年，梵蒂冈甚至为伽利略平反，承认当初把伽利略囚禁起来是错的。总体说来，科学与宗教、科学与迷信的关系非常复杂，它们有对立、冲突，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相互理解、相互尊重。

遭受火刑的布鲁诺

《科学世界》：

科学如何能尊重宗教？

王渝生：

我个人甚至认为，科学与宗教相当于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儿。科学主要管的是物质世界的规律性，宗教主要管的是一个人的心灵、信仰。一个人的心态、信仰、理想和心智，恐怕不能完全用科学，特别是实验、实证的自然科学来解释。

所以，只要宗教不违背社会准则，不违背国家法律，那就由它去吧。信仰的问题，不可能用行政命令去强求一致。所以我国《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国家保护正常的宗教活动”。因为宗教的产生有它的历史性、民族性、群众性、现实性，以及国际性。所以，我觉得嘛，如果因为我们是无神论，是唯物主义，就要消灭宗教，是不合适的。

科学与宗教、科学与迷信，我觉得，应该是个共生、共长、共灭的关系。只要科学存在一天，宗教也会存在一天；只要科学存在一天，迷信也会存在一天。所以，并无必要因崇尚科学而必须坚决反对宗教。

当然，我们崇尚科学，还是有必要反对迷信的。

《科学世界》：

信仰与迷信究竟有何差别？

王渝生：

信仰是有阶段性的，比如我们的终极信仰是共产主义，但要达到这个理想，恐怕经过十几代、几十代人的努力都难以达到，而我们共产党人也不是算命先生嘛（笑）。所以，现阶段，我们更强调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信念。

有些人信仰耶稣、信仰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等等，这些宗教在世界上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它们有自己的一套系统的世界观，通常会信奉一个早已死掉的、精神层面上的人物，比如耶稣、释迦牟尼、真主。而且，在现实生活中，宗教的观念也在与时俱进。我曾经应邀去南普陀寺的闽南佛学院做科普报告，那里的学生学习的课程中，除了佛经，还有计算机的使用等等课程。这就是寺庙的现代化，也可以说是宗教的世俗化。鉴于此，我们的政府很有信心地认为，完全可以引导宗教走一条与社会主义相适应的道路。

但迷信不同，一个人有信仰没关系，但一旦着了迷就不同了。着了迷就非理性了，就会痴迷、就会走火入魔、就会把所有的东西都解释作不可知、不可抗拒的，甚至与现实社会对立的。比如现在的广大农村，香火弥漫。但大部分并非真正的、正常的宗教活动，而是迷信。这种迷信处理不好，很容易就会发展成为巫术、邪教。法轮功就是那样，它宣传歪理邪说，宣传生了病不用打针吃药就能好，甚至说肚子里有个法轮。以致有些信徒痴迷进去之后，真的会把肚子剖开去找法轮，结果死于非命。天安门广场上，邪教徒浇上汽油进行自焚，令人触目惊心。而佛教是爱生的。老和尚到了八九十岁，不吃不喝，盘腿坐着圆寂。但绝对不会像邪教那样进行自焚。

所以，信仰与迷信的差别也就在这里，它是积极的—出世也好，入世也好，符合现代科学原理也好，不符合也好，信仰一般都是鼓励一个人行善的、是不害人的，不伤害社会的。但迷信，对人、对社会恐怕就有比较大的危害性。

相信伪科学，是因为人类太相信科学，我们对科学的认识已经异化了

《科学世界》：

科学是一个完善的知识体系，为什么科学解决了的问题，在伪科学、邪教及迷信中还有市场？

王渝生：

首先， “科学是一个完善的知识体系”，这句话本身就不完善。科学只是个逐步走向完善的知识体系。拿物理学来说，17世纪时经典力学（牛顿力学）就是个完善的体系，但随着认识的加深，20世纪还出现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因为新的认识，扬弃或继续完善过去的知识体系，这在科学上很常见。

科学解决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问题，但仍有大量问题未被解决，这就需要对科学不断地完善和发展。

至于伪科学，伪就是伪装嘛。比如永动机、水变油、意念搬物、人体穿墙之类，不符合科学规律，而且是作伪造假的嘛，所以就是伪科学了。如果是在探索自然规律的过程中，有了错误的认识，并不是主观造假，就不能说成是伪科学。所以这个“伪”不能仅指不符合科学，在我个人看来，“伪”针对的是人的作伪造假。

为什么现在社会还会有很多人相信伪科学的东西。我个人认为，问题在于，人类太相信科学了，我们对科学的认识已经异化了。一说到科学，大家就相信了，以为科学就是正确。所以，有一些骗人、骗财、骗色的，甚至要夺取政权的，也会打着科学的幌子，利用人类对科学的崇尚去搞欺骗，利用科学的幌子为自己谋私利，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另外，谈到伪科学，我想澄清的一个问题是：非科学并非伪科学。在人类社会中，有很多东西是无法用科学来衡量的。比如美学，虽然也有量化标准，但更多的是主观感受的东西，它是非科学，但不伪。再比如中医理论，中医自认为有自己的理论体系，如阴阳五行、脏腑理论、经络学说。但这些理论是否符合现代科学原理？有些是符合的，有些是不符合的，还有一些我们尚不知晓。对于这些东西，还不能简单就说是伪科学，只能称之为非近代科学，非西医科学。他们是在人类早期防病、治病的过程中创造出来的带有地域性、民族性的一个理论、一个模型。科学的理论，也都是从模型生出的。

《科学世界》：

那您怎么看现在年轻人很热衷的星座、血型等，它们是伪科学吗？

王渝生：

星座预测、算命、血型这类东西？哦，我觉得我们就不用一概而论了嘛。在反迷信、反伪科学、反邪教的过程中，一定不要扩大化，用不着搞得纯之又纯。比如现在的小姑娘，张口就是：我是什么星座，什么血型，什么性格，由她去吧，用不着如临大敌。

事物不仅有左和右，对和错，还有大量的中间地带。比如血型，它与性格有关吗？说不定有点儿，但血型决定论就不对了。再比如星座和生辰八字，一个人冬天生还是夏天生，正午的大太阳底下生，还是午夜生，当然有所不同。但如果认为这些因素有决定性作用，那就不对了。

再举个我家里的例子。有一次，上级领导到我家拜年，在我的门上贴了一个倒写的“福”字。我邻居看了就说，领导也搞迷信。这个显然不是迷信，这已经成为一种民俗了—送福到你家，这是对你的美好祝福嘛！

风靡一时的韩国漫画《血型君》

《科学世界》：

邪教的特点是什么？为什么能蛊惑人心？

王渝生：

邪教的第一个特征就是活的教主崇拜，其次是精神控制—本来每一个人都应该是自由的嘛，思想尤其应该自由、它该天马行空；再加上歪理邪说和非法敛财，违反法律和危害社会，这就构成了邪教的本质特征。

至于这种东西为什么会蛊惑人心？跟我们今天的社会状况脱不了干系。我们正处在社会转型期，人们信仰缺失，而且社会保障不够到位。此时，为了追求信仰，为了追求不费劲的高质量的生活，就会有人去相信邪教了。

另外，科学的历程实际上是人类数百万年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我们学习知识，相当于用数年的时间走过了数百万年人类的探索之路。这个过程很不容易，有些人没有接受过很好的教育，虽然年纪很大了，认识上却仍处于蒙昧阶段。这种人就容易相信邪教，容易迷信，跟不懂事的小孩子通常会怕鬼是一个道理。

《科学世界》：

可为什么很多学科学的人也会受骗？

王渝生：

科学家也是人，任何一个伟大的人都会有他那个时代的思想认识局限。甚至可以说多数人恐怕是时代牢笼里的一只困兽。

科学家大多也只是在他的研究领域里知道的比别人多一点，深入一些。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曾见过陈景润，这个人虽然没有徐迟的《歌德巴赫猜想》写得那么傻，但他的关注点却主要是在歌德巴赫猜想，除此之外，莫说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他恐怕无暇涉猎，就连歌德巴赫猜想和数论以外的数学领域他也涉猎不多。但他仍然很伟大，我很崇拜他。

我再引句何祚庥院士的话。别人恭维他什么都懂时，他回答说：“院士，院士，出了这个院（指中国科学院），什么都不是。”很有自知之明。

另外，越是研究高深的科学家，就越是长期困惑于一些艰深的理论问题。因为，最前沿的科学，就是提出模型，就是假说。比如40年前我读大学的时候，认为时间是无始无终的，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到了今天，我们知道，宇宙至少有了个起源——奇点。也就是说，学得最艰深的人，往往可能跟最简单的，可能是真理也可能是谬误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杨振宁就曾经说过：科学解决了很多问题，但还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科学不能解决的问题，你去请教哲学吧；哲学也不能解决，你就去请教宗教吧。我觉得，他这么说，并不表示他真的就迷信了嘛。

恐怕自始至终，至少迄今为止，人类都会有信仰

《科学世界》：

科学素养对抵制邪教和迷信有什么作用？

王渝生：

“科学素养”这个词，我个人觉得比“科学素质”要好一点。因为，素质更强调先天的生理心理条件所决定的一个人的品质，而素养更多地来自一种后天养成。

科学素养的涵义具体说来就是“四科加一能力”——了解必要的科学技术知识、掌握基本科学方法、树立科学精神，崇尚科学思想，并具有一定的应用它们解决实际问题和参与公共事务的能力。

有了一定科学素养，才能对迷信与科学、邪教与科学的区别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之所以有些研究科学的人仍然会去信邪教，是因为他们虽然具备了一定的专业科学技术知识，但仍缺乏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特别是缺乏与科学精神息息相关的人文精神。

《科学世界》：

信仰是人类社会中的一种心理需求吗？

王渝生：

绝对的，恐怕自始至终，至少迄今为止，人类都会有信仰。因为人除了追求物质生活以外，一定要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有个社会学家就曾说过，人类首先需要生存，然后要安全，之后，他就会有荣誉感，然后就会有精神和信仰方面的需求。所以，信仰是一个人取得了基本物质生活保障之后一定会有的东西；而当未取得这种保障时，因为幻想要取得这种保障，也就更会有信仰。

但信仰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人的思维，是研究最不透彻的东西，信仰就是由思维产生的一个普遍性的东西，它是人类社会中每个成员都会有的心理需求，所以需要引导、教育、宣传，让社会成员树立高尚的信仰。

《科学世界》：

科学最终能消除迷信吗？

王渝生：

对这个问题，我只能说：科学是在逐渐与迷信的斗争中一点点消除迷信，但不可能完完全全把迷信最终消除。如果科学最终消除了迷信，那么科学本身也不存在了。因为，科学与迷信本身就是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如果迷信不存在了，那还要科学做什么？

（本文发表于《科学世界》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