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棉花的复兴
James M. Vreeland,Jr
1977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在秘鲁首都利马的国家人类学和考古学博物馆坐奋力工作,这是在一个小小的自然保护实验室里,除了我,这里还生存着一些蚤类、大鼠、一条蛇以及一只猴子。当时,我一边通过一台立体显微镜观察哥伦前时代的纺织品,一边考虑着怎样才能最妥善地保护好它们。作为一名考古学专业的研究生,我在几年以前就来到了秘鲁,以参与对安第斯山脉北部地区钱昌遗址的发掘工作,此次我是带着美洲国家组织的一小笔拨款回到这里继续研究工作的。此时此刻,我几乎一点也不知道,这一天我通过这台显微镜看到的东西,会使我踏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这些纺织品的棉花纤维壁内,我注意到了使棉花纤维具有颜色的一些令人感兴趣的浅黑色物质。由于这些特殊的浅黑色小点看来并非染料造成的结果,我开始在利马的各所大学四处探询:一些棉花会不会是天然有色的?然而,人们时常认为我问得幼稚可笑,而给我的回答则是绝对否定的——棉花从来都是白色的。对于显微镜下显现的颜色,专家们的推断是,那一定是氧化造成的结果,要不然就是随着这如今已很古老的织物的老化而产生的其它某种变色带来的结果。
专家们的回答未能使我信服,于是,我飞到特鲁希略,在到钱昌工作之前几年,我曾在那里与维克托·安东尼奥·罗德里格斯·苏伊苏伊(Rodriguez Suy Suy)共事。他是国立特鲁希略大学的一位人类学教授,并且是莫奇卡(Mochic)族的一名后裔。他到特鲁希略机场来迎接我,并且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是有天然有色的棉花这一类的东西。他驾车载我来到机场外,并把公路沿线的土地指给我看在显然起源于西班牙殖民统治以前的凹陷的田野里,我们可以看见长在砂土上的质朴的棉花作物,带红色纤维的棉花作物!这番景象真使我着迷,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边在这一地区旅行,一边寻找着带有天然淡褐色的、深赭色的,以及多种其它的深浅不同棕褐色的乃至紫红色的纤维的棉花作物和棉织品。这是一项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因为秘鲁北部海岸的莫奇卡族印第安人后裔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的棉花作物。
然而,天然有色的棉花还是把我给迷住了。我放弃了原来的考古学研究,转攻人种考古学(ethnoarchaeology),并在以后的20年时间里,在图书馆、博物馆和古代遗址及与人交谈中寻找我所能找到的一切有关天然有色的棉花的资料。归根结底,给我最大教益的是莫奇卡族印第安人,是他们在约2000年以前培育出了无数种色彩的棉花,是他们秘密地维持了其中一些栽培品种的生存。
在被培育成流行的乳白色品系之前若干个世纪,棉花作物就以其一系列的颜色而为众所周知了。然而,在轧棉机和廉价的工业染料出现以后白色的棉花就占据了统治地位。于是,天然有色的棉花受到了排斥,只是在世界各地的一些农业部门的种子库中以及少数地方(其中包括墨西哥、危地马拉和秘鲁)小小的传统社会中还有所幸存。最近,这些天然有色的棉花再度流行起来了,并且许多人现已熟悉它们以及渐渐形成的天然白色的棉花。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有着灿烂色调的彩色棉花的历史是在约5000年以前从安第斯山脉开始的。实际上,我们西方人今日作为商用以及用于杂交的所有天然有色的棉花均来自哥伦布前时代南美洲土著人所创造的原种。
古代的实践
5000年前,中、南美洲的早期农业社会就精选、驯化和改良了两种当地的棉花——Gossypium hirsutum和G. barbadense。中美北部地区以及加勒比地区所培育出来的是前一种,而南美洲西部地区所培养出来的则是以所有棉花中纤维最长、最细而著称的后一种。
虽然关于这些地区棉花培育的考古证据有很多,但为简洁起见,笔者将只提及一些较为重要的遗址。迄今为止,有记录的中美洲最古老的棉花纤维来自墨西哥瓦哈卡附近的特瓦坎遗址,并且是在公元前约2300年左右生产出来的。G. barbadense种所特有的深赭色纤维是在瓦卡普列塔最为古老的遗址层之中发掘出来的,该遗址是在公元前3100年至公元前1300年间被占据的秘鲁北部海岸的一个村落。这种深赭色的纤维以及一种淡棕色的纤维在安第斯山脉的编织者所制作的许多织物中均可见到,由于秘鲁北部海岸地带的土壤干燥,它们已幸存了数千年之久(干燥的空气起到了保护织物的作用,而潮气则会损坏或毁掉这些织物。)这些天然有色的棉花似乎是古代的秘鲁渔民有意分化和培育出来的,他们用深色的纤维编织鱼网和线绳,因为这样不大容易被鱼类所发现。这一传统和手艺一直持续到今天,虽然从瓦哈卡到以南的安第斯山地区,人们广泛使用了天然有色的棉花,但墨西哥以北的史前遗址却并没有发现这种棉花的考古记录。如果说这种天然有色的棉花是通过贸易引进的甚或是当地培育出来的,那么这种考古记录就是失踪了,或者是色素因风化而褪色了。墨西哥西南部著名的“霍皮”(Hopi)棉花(即G. hirsutum,ponetatum是其变种)实际上是白色的或近于纯白的,尽管在幸存的样品中有可能发生了化学降解作用。
较晚的记录所提供的细节比史前记录要多,并且这些记录显然证明天然有色的棉花曾被用怍贡物。例如,16世纪的墨西哥文献表明棕色的棉花曾是该地居民缴纳给阿兹台克人的一种主要的贡物。其它一些文献则表明,当第一批西班牙人于1531年穿过秘鲁沙漠时,由于那广阔的一片片一系列颜色的棉田不同于他们以前所见到的一切,使得他们惊异不已。天然有色的棉花织物是作为贡品征集起来交售或运送给西班牙宫廷的第一批物品之一,而从工艺上看,这些印第安人的织物比15世纪末时欧洲的织机所织出的任何东西都要精致而复杂。
运往世界各地的种子
随着美洲的大门被博物学家和商人撬开,作为中、南美洲土著作物的棉花便被运往世界各地。其它一些天然有色的棉花则是产于非洲和亚洲,其中包括G. herbaceum和G. arboreum棉花在世界的这一部分也有着古老的历史——在印度河谷已发现了公元前约2200年的棉花纤维,而在努比亚(系非洲东北部一地区——译注)也已发掘出公元前约2250年的一些棉花纤维。然而,似乎这些东半球的棉花品种含有短绒棉(棉花纤维的称呼),这使得这类棉花纺织起来非常困难。于是,在很大程度上,它们最终都被新出现的长绒棉所取代了。
例如,现代的埃及棉花是由一种南美洲的棉花先祖(极有可能是G. barbadense)衍生出来的,南美洲的这种棉花显然是由黑奴从美洲带到北非来的,这种品系最早是在1820年前后得到描述的,它原先产有一种长而坚韧的棉绒其颜色是金棕色的。为了得到新的商用品种,人们使它同当地的棉花作物杂交,其结果是产生了如下品种:ashmoumi(一种棕色的品种)、notafifi(为较深的棕色,棉绒较长,于1908年产生出了美裔埃及变种尤马棉),以及最后产生出来的现称为“皮马棉”的品种。(“皮马”是一个美洲士著部族的名称,该部族的成员帮助培育出了棉绒特别长的G. barbadense的变种,产生于亚利桑那州的皮马棉是通过上个世纪对一种埃及棉花作物的培育而形成的。)
在中国,土生土长天然有色的棉花种(所谓的“南京变种”)和原先的埃及种棉花一样,棉绒也很短,但其颜色只是淡米色的。尽管在这一点上,文献记录令人困惑,但似乎19世纪提及南京棉花的文献是在描述一种从中、南美洲引进的栽培品种,尽管如此,显而易见的是,在某个时刻、来自加勒比的棉花作物(即G. hirsutom棉花)确实传到了中国。
来自地中海东部地区和亚洲的天然有色的棉花作物显然在殖民地时期传到了美国如同G. hirsutom和G. barbadense的栽培品种一样,G. arboreum的栽培品种也传到了美国。天然有色的棉花是采用手工纺织的,在南部的几个州,有时甚至是用机器纺织的。例如,在密西西比三角洲的中心地区,200多年以来,一小群农村的阿地安人纺纱工一直在种植金棕色的棉花。然而,尽管在一些分散的小块地区种有天然有色的棉花,但这种棉花的种植却从未在美国形成商品化的广泛规模(在当今以前,似乎只有海地和前苏联这两个国家以工业规模产生了天然有色的棉织品;海地是在本世纪30年代的短时间内这样做的,而前苏联则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染料短缺时才种植天然有色的棉花的)。
随着精纺机于1769年在英国问世和轧棉机于1794年发明之后,各种棉花栽培品种(即所谓的陆地棉和高原棉)在全球范围内扩散开来。其间,工业革命已经开始并且正在继续发展,而随着廉价的化学染料的出现,天然有色的棉花的命运也就决定了。
白色棉花占据统治地位
由于调色板可以调制出无限多种颜色,也由于白色棉花不像天然有色的棉花那样,需要专门的收获技术或设备,采用白色棉花并将其染色的花费就较为低廉了,到20世纪初年时,非洲亚洲和中南美洲种植的大部分土生土长、天然有色的棉花栽培品种就已被全白色的商用变种所取代。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缺乏染料,可能短暂地生产过绿色和棕色的棉花。由于苏联的集体农庄在生产天然有色的棉花,使得美国政府也向著名的农学家J. O. 威厄(Ware)下令,要他研究苏联的棉花作物,以确定在美国种植天然有色的棉花是否具有商用可行性。威厄及其同事的结论是,绿色和棕色的棉花作物所结出的棉线太少,并且其棉绒短得没有商用价值。于是,天然有色的棉花因官方的排斥而变得湮没无闻,只有少数地方的人仍然着迷于它的前途和可能性。
老作物的新市场
在消失了约一个世纪之后,本世纪90年代初天然有色的棉花又作为时兴之物而重新出现了。美国的几大服装生产商(如Patagonia、Levi Strausis和Esprit)以及欧洲的几家服装公司已开始购买“对环境无害的”(即不含化学品的)棉花。为了同棉象虫一类害虫作斗争,棉农每年使用的杀虫剂约占世界用的23%,所使用的农药约占世界用量的10%。美国的棉农所使用的农药约占总量的35%,从而使之成为最大的棉虫杀灭剂的用户。印度的棉农所使用的农药用量居世界第二,其农药用量接近世界的11%。
这些包括马拉硫磷、涕天威、甲基对硫磷、氟乐灵、deltamethrin和Lribufos在内的杀虫剂和农药属于寿命最长、破坏性最大之列,例如,氟乐灵能够破坏动物的内分泌系统和生殖系统。在美国,Lribufos被归为“潜在人类致癌物”一类。这些化合物不仅会损害使用者的健康,而且还会过滤到土壤中,会进入地下水河流和溪流中,会杀死鱼类和毒害家畜。白色的棉花一旦采摘后,通常都要进行漂白,这一过程要使用氯基化合物,从而产生二恶英。然后就要用其它许多化合物给棉花染色,其中有许多都包含着最后时常排入废水中的重金属。
由与对内分泌破坏剂和患癌率日益上升的担忧,消费者和厂商日益转向有机棉花的生产者。尽管鉴定规程的细节各个国家之间各不相同,但若在一年到三年之内棉田内未施用任何杀虫剂,则有机棉花的生产者一般都能获得认可。(然而,正如一些专家所指出的那样,残留的杀虫剂寿命特别长,仅仅三年的时间无法使棉田的土壤完全去除杀虫剂。)目前,这一运动正方兴未艾,美国和其它几个家所生产的有机棉——其中包括天然有色而不必用有毒化学品染色的棉花——现已达到约20000英亩(合8000公顷)。
对天然有色的棉花的兴趣的复活对于笔者及其在秘鲁的同事来说,是非常令人快慰的。当笔者在那些棉花纤维中的浅黑色物质的激发下,于1977年初次开始研究时,人们告诉笔者的。不仅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天然有色的棉花作物,而且秘鲁北部那广泛而美丽的古代手工纺织的传统也已消失。因此,当笔者那次开创性地到秘鲁北部旅行并拜访罗德里格斯苏伊苏伊时,对于笔者来说,能够找到单株的棕色棉花作物并最终发现棉农和印第安手艺人执拗地维持着的种植着棕色棉花的整片整片的棉田就是极大的满足了。
一种丰富多彩的纺织传统从公元前3000年起,一直持续到现在。这一发现使秘鲁全国上下的许多人很感兴趣。结果,1982年,在秘鲁劳工部和旅游部的支持下,笔者创立并共同指导了“土著棉花计划”(the Native Cotton Proiect)。我们当中参与该计划的那些人甚至致力于进一步复兴彩色棉花的栽培和利用。虽然这一古老传统的复兴为棉农提供了一种可替换的农作物,但它也需要政府推翻历时达1个世纪之久的政策。
笔者及其同事发现,从1931年起,为了保护有商用可行性的全白色棉花变种,秘鲁政府颁布了一系列的法律和法令,以摧毁多年生的天然有色的本地棉花种。为了通过消除潜在的作物害虫寄主——其中包括天然有色的棉花的栽培品种秘鲁的木棉树乃至一种没有棉绒的棉花——来消灭棉花害虫,政府对沿秘鲁海岸的一个宽阔地带实施了检疫措施。于是,人们随便施用杀虫剂而长期存在的成功的轮作传统也被人们抛弃了。
尽管上述病虫害控制计划已被证明是代价高昂而可鄙的失败,但直到本世纪80年代却仍然在坚持,并且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本世纪早些时候仍然存在的大量遗传性变异已被不可逆地削弱,或被印第安棉农抛弃,或被大规模使用杀虫剂后产生的大量新的植物病原体所抑制,甚至就连有商业价值的全白色棉花的生存也受到了重的威胁。1990年,秘鲁的一部新的“环境法规”最终使得根除害虫寄主利害虫的作法成为违法行为。然而,杀虫剂仍然四处弥漫。本世纪90年代,秘鲁的杀虫剂年消费量达到了空前的最高纪录,杀虫剂的人均年使用量约为l8磅(合8千克),尽管专家们认为,这样做的结果也只使1%的虫害得到了控制。
在过去的10多年时间里,我们渐渐能够重建天然有色的棉花的原种。如今,土著棉花计划维持若75个白色和天然有色的棉花栽培品种。在秘鲁全国备地数十块棉田上种植这些棉花的约15000名印第安人棉农是迄今为止世界上种植天然有色的棉袍的群体中为数最大的一个。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所采用的是有机法(organic methods),即用手摘除大的害虫(儿童时常把害虫放在盛满水的瓶罐里淹死)以及种植抗虫害的作物这些方法在哥伦布以前的时代就有了公元1250年的考古遗址证明人们把棉花和葫芦(属于葫芦科的一种粮食作物)轮作。此外,古代的土壤取样表明其中有来自另一种植物——过江藤——的花粉颗粒,这些种子来自一种蔓生的(weedy)灌木,大多数农民认为它没有价值。然而,经过对土著棉农的多年询问,我们找到了一位耄耋老人,他认为这种植物就是“mastrante”。他把它成一排地种在土著棉花作物的旁边,以控制一种称为“棉花染色虫”(cotton stainer,学名为“Dysdercus peruvianus”)的害虫。这位老农的作法是定期砍倒几株mastrante,利用太阳把它们晒干,然后再在风力、风向适宜之时,把它们点燃来自干燥的mastrante的刺鼻的烟雾飘荡在棉田里,立刻就把这种害虫赶出来了这种害虫能够毁灭棉花,其作法是咬穿棉花种子,使种子里的油释放出来而给棉桃染上色。
土著棉花计划得到了稳步发展。1993年我们同阿雷基帕的一家纺织品公司进行了接触,该公司想在国际市场上出售天然有色的棉花产品。我们把产品的商标名定为“Pakucho”(它在古印加语中意为“棕色棉花”),并且我们已在生产天然有色的棉花产品和织物。这种棉花被荷兰的一家检验机构“斯卡尔公司”(Skal)标为“有机产品”,天然有色的棉花是“有机产品”并且不含化学药剂。对于在重重压力下被迫将土地转产古柯(以获得古柯碱)的农民来说,它确实是一种赚钱的作物。
类似于Pakucho和土著棉花计划的复兴计划还有许许多多。例如,在哥伦比亚的桑坦德的丘陵地带,一个由研究生领导的棉农小集团作为农村发展计划已恢复了土著棉花纺织业:在危地马拉的高原地带、危地马拉市Ixchel博物馆(the Ixchel Museum of Guatemala City)正在各个社区中领导一项复兴计划,在那里,人们在传统上一直采用棕色棉花(即ixcoco)纺线,直到这种作法近于灭绝为止,而在玻利维亚的奥连蒂(Oriente)、奇基塔诺族(Ghiquitano)印第安人也希望复兴有机棉花栽种。
事实上,在许多地方,天然有色的棉花的前途都很光明。在美国和欧洲,它已获得近于名品的地位。今年,秘鲁的天然有色的棉花和采用有机法种植的棉花的出口额将超过1500万美元,这只是应该的,因为早在数千年以前,中、南美洲就是实际上我们今日所知道和享用的所有天然有色的棉花的源泉。
【张牛/译;郭凯声/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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