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亿多年前,原始海洋透明度的突然提高,促进了生命的蓬勃进化。今天,互联网的普及和社交媒体的兴起,让信息变得越来越透明,处于社会中的个人和组织又将面临怎样的进化压力?
此前,动物只能感知身体附近很小的区域——通过接触,或通过化学物质浓度的变化、压力的波动来探查周围的情况;而现在,它们能够辨认和追踪一定距离以外的东西了。掠食者能更好地追踪猎物,同时猎物也能看到掠食者的到来并迅速逃避。如果没有眼睛,你的动作必然缓慢而笨拙;而如果没有相应的行动能力,眼睛也会变得毫无用处。所以,在掠食者与猎物的竞争中,感知能力和行动能力同步进化,造就了今天生物“进化树”上的大部分分支。
帕克关于寒武纪大爆发的假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视角,我们完全可以以相同的方式,来理解今天数字技术的广泛传播,虽然二者之间看似毫无联系。
过去,通信技术的进步曾多次改变世界——文字的出现,标志着史前时代的终结;印刷技术的发明,改变了所有社会主流机构的运作方式——但今天的数字技术带来的影响,远超过去任何一次通信变革。在这场数字浪潮中,某些个人和组织的力量得到了加强,而另一些机构的力量则遭到削弱,其间蕴藏的风险与机遇,在几十年前几乎无法想象。
通过社交媒体,互联网可以将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联系在一起,旧有的人际交往边界已轰然倒塌,我们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处女地。YouTube、Facebook、Twitter、Tumblr、Instagram、WhatsApp、SnapChat、微信、微博等产品创造了电视和电话以外的新媒体,而且它们出现的速度简直是“颠覆性”的。电话和电视网络的开发与普及,花费了工程师数十年时间,所以各个社会组织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它们。而在今天,社交媒体产品可能在数周内就开发完毕,并在数月内获得上亿用户,这样紧凑的节奏,让社会组织很难跟上新媒体更新换代的步伐。
媒体洪流引发的社会剧变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透明化。现在,我们比以前看得更快、更远,而且成本更低廉、方式更简单,同样地,我们也以同样快捷、廉价的方式被他人看见。每一个人都能看到我们所见的事与物,而且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这座反复递归的镜厅里,所有信息在全人类之间激荡回响,无论它的影响是利是弊。
古老的“捕猎与躲避”游戏,曾经塑造了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生命,一夕之间,游戏的场地、设施和规则都面目全非。无法适应新形势的游戏者很快就会遭到淘汰。
社交媒体对社会组织和机构的影响极其深远。政府、军队、教会、大学、银行和公司早已习惯了曾经那个相对蒙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大部分信息传播的范围十分狭窄,秘密很难被人发现,而公众的视野十分狭窄——有的甚至是完全盲目。突然之间,这些机构发现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它们很快明白过来:老法子行不通了,要么适应,要么灰飞烟灭。
活细胞需要细胞膜,来保护自己的内部结构不受外界变化影响,同样地,人类的社会组织也需要在内部事务与公众世界之间构筑一道“防火墙”,因为它们的“老防火墙”已经不管用了。
不进化,就灭亡
帕克在他2003年出版的著作《瞬息之间》(In The Blink Of An Eye)中提出,动物群之所以会进化出硬质的外壳,最直接的原因是寒武纪大爆发带来的巨大进化压力。海洋的透明度突然提高了,类似相机的视网膜随之出现,因此,动物迅速进化出了与之相适应的尖牙、利爪、硬壳和用于防御的身体器官。随着动物进化出新的掠食、逃避与伪装行为,神经系统也出现了相应的变化。
数字时代的社会也变得更加透明,以此类推,我们或许可以期待,为了适应这样的压力,社会组织的“器官”也会进化。除了提供产品和服务的部门以外,公关、市场、法务等部门也需要适应时代而变。
我们能够看见透明化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现在,通过社交媒体,小道消息和各种意见能在几天甚至几小时内传遍全球。公关部门和市场部门面临着“入乡随俗”的新需求——它们需要以大众习惯的方式作出响应,也就是说,以更加通俗、诚实、双向的方式。某些机构的法务部门行动缓慢,因而它们需要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来制定公关策略,这样的机构很快就会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它们必须改变从前的老习惯,否则必将失败。
信息的透明化,催生了公共报道的新形式(以广泛的观察经验为基础)。在2012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以数据分析著称的记者纳特·西尔弗(Nate Silver)做出了惊人的“表演”。
当时,有的新闻媒体巧言炮制了“为什么我们的候选人必将获胜”这样的报道,它们的论据来自经过挑选、粉饰的民意调查数据;而西尔弗的选举预测,则是基于所有的民意调查数据。他的预测结果准确得超乎想象,而且他还公开了自己的预测方法,以此来回应那些说他是“撞大运”的质疑。随着民意调查的透明度日益提高,新闻机构和政治分析家粉饰数据、编造故事将变得越来越困难。
生活消费品制造商也面临类似的挑战。顾客对产品和服务的反馈,正在改变消费者和公司之间的博弈。顾客意见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品牌的市场宣传日渐力不从心。一些嗅觉灵敏的公司已经开始学习如何迅速、公开地响应顾客的抱怨和负面反馈。如果某种产品的反馈真的非常糟糕,唯一的选择是做出改变或者干脆放弃。花大价钱吹嘘,次品也能大卖的时代已经过去。
更透明的世界需要更迅速、更公开、更灵敏的响应和交流,那些内部人员价值观、信仰和目标都高度一致的小型组织,在这方面表现得最为优秀。如果在危机关头,相关人员能够利用临时的内部渠道迅速协调,那么效果更加显著。为了与那些等级森严、官僚气息严重的大型机构区分开来,我们将这类小型组织称作“灵活机构”。
随着透明化带来的压力日渐增加,我们将亲眼目睹大型机构发展出新的组织形式,去中心化程度远超今日;又或者我们会看到,适者生存,在竞争中胜出的将是更小型的组织,“大则难成”的时代将就此到来。
透明是把双刃剑
说到透明化,人们常常引用路易斯·D·布兰德斯(Louis D. Brandeis)的名言,这位美国最高法院法官曾经写道,“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Sunlight is said to be the best of disinfectants)。当然,他说得非常正确,无论是本意还是隐喻。但阳光也可能带来危险。假如我们对净化的狂热误伤了太多有益的微生物,那该怎么办?过多地曝光社会组织的内部事务,会不会带来风险,摧毁它们的公正性、影响它们的有效运作?
布兰德斯厌恶秘密。显然,他认为机构的透明度越高越好。一个多世纪以后,我们看到,他参与掀起的社会浪潮获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不过,尽管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来说,人们极力推崇透明化,但在权利的“殿堂”里依然隐藏着诸多秘密——而且理由充分。
从生物学的角度,我们能够更清晰地看到,透明化是一把双刃剑。动物甚至植物都可以被视作按照某种既定程序运作的个体。感觉器官为这些个体提供信息,然后,它们为了自身利益而对信息做出响应。
人类的社会组织也与此类似,它是一个由大量活生生的“工作单元”——人——组成的个体。不过,与组成动植物的基本细胞不同,人拥有不同的利益诉求和感知能力。动植物无须担心自己体内的细胞甩手不干或是抗命叛变,多细胞生命的基本单元都很温驯听话,除非它得了癌症。与之相反,每一个人都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对外面的广阔天地充满好奇。
情况并不一直都是这样。从前,神秘的独裁者能够盘踞在高墙之后,靠等级森严的政府里螺丝钉式的基层官僚来统治民众,这些官僚对自己所处的组织知之甚少,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则更少。教会尤其擅长打压教众的好奇心,不让他们获取信息甚至加以误导,以此保持神秘,将自身内部的运作流程、发展历史、财务状况和追求目标隐藏在“迷雾”之中。军队更是早就习惯了保密带来的好处——不光是对敌人,同样也对自己人。如果士兵知道了某次行动的预计伤亡率,可能就不会那么勇往直前。此外,如果士兵所知甚少,那么就算他被敌人抓获,也不会泄露太多有价值的信息。
个体必然尽量保住自己的秘密,这是博弈论的一个基本原理。如果某个个体向其他个体泄露了自己的“状态”,那么它就失去了一部分宝贵的自主权,增加了被控制的风险。在公开市场里,为了公平地竞争,制造商需要保密的内容包括产品配方、扩张计划和其他独家信息。在各类学校里,考试之前,考题需要保密。奥巴马曾经承诺,美国政府将进入透明的新时代,不过,尽管政府的透明度的确已经显著提高,但某些行政特权和保密措施仍大行其道,一如既往。这是理所应当的。比如说,经济数据在正式公开之前必须保密,以防被知情者利用。要行使自身的职能,政府需要摆出一副扑克脸,但现在的透明化让它们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爱德华· 斯诺登 (Edward Snowden)披露美国国家安全局(NSA)内部工作情况的事件让我们看到,在这个透明的时代,一个告密者就能严重影响一个庞大的组织。虽然斯诺登选择了传统媒体来披露消息,但社交媒体的反响和扩散确保了“斯诺登事件”的持续发酵,这为美国国家安全局和美国联邦政府带来了持续而广泛的压力,迫使它们作出回应。
为了适应这一情况,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外壳”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进化。作为一个长期以来一直隐藏在绝对黑暗中的机构,美国国家安全局竟然公开反驳了斯诺登的指控,这个举动看似微不足道,却是前所未有。
在这个更透明的世界里,美国国家安全局还能保住什么样的秘密?美国国家安全局已开始着手自我梳理,机构内部正发生剧变。对于美国国家安全局生存环境的剧变,曾任美国国家安全局高级顾问的乔尔·布伦纳(Joel Brenner)近期表示,“现在能保住的秘密已经不多了,无论什么秘密,都没法保住太长时间。今天,安全工作真正的目标是减缓秘密半衰期缩短的速度。秘密就像同位素。”
作为乐观主义者,我们很愿意相信,这段混乱的时期将促使各情报机构与民权组织达成更好的道德共识,也让情报机构学会如何更有效地纠正自身的不当行为。但是,我们无法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情报机构也许会因此遭到不可逆转的损伤,从而削弱它们发现威胁的能力。
加密与解密的博弈
在寒武纪的进化竞赛中,动物群发展出了大量的逃跑策略及其对策,从那以后,这类“谋略”在不断增多——动物学会了伪装自己、在危险靠近时发出警告或是用鲜艳的色彩假装自己有毒。数字技术带来的信息透明,也会为我们的世界带来类似的变化,信息战的工具和技术都会得到长足的发展:抹黑信息来源、先发制人、巧设陷阱,诸如此类。
大自然曾为人类的战术带来无数灵感。头足纲动物遇到掠食者时会喷出一团团的墨汁,受此启发,人类发明了空战中的干扰云——用大量金属碎片反射雷达探测波,隐藏飞机的踪迹;或是用假弹头来误导防御火箭。我们能够预见,干扰云的引入只会带来以兆字节计的虚假信息,而这些干扰云很快又会被更精妙的搜索引擎击穿,迫使防守方发展出迷惑性更强的干扰云,如此循环。机构和个人都在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隐私和名誉,加密和解密技术也将随之不断发展。
谁将在竞争中胜出
将数字化浪潮类比成寒武纪大爆发,最终极的含义在于:我们很快就会亲眼目睹,机构发展出丰富的“物种多样性”。这一幕尚未发生,但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端倪。近期,美国出现了一种新型公司——B公司(B Corp),这类机构试图达成商业利益与社会利益的共赢。Google和Facebook打破传统,赋予了创始人更大的投票权,尽管这两个公司早已公开上市,但它们的控制权仍掌握在私人手中,因此,创始人得以自由实施自己的长期计划,而不致于畏惧华尔街的“指挥棒”。
“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指自2010年年底在北非和西亚的阿拉伯国家和其他地区的一些国家发生的一系列以“民主”和“经济”等为主题的反政府运动)期间,社交媒体催生的有组织抗议行动,其规模和组织速度都无可匹敌,这或许也是一种新的(昙花一现的)人类组织形式。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我们也许正站在一场剧变的开端,人类的社会机构从此将成长为枝繁叶茂的“新生命之树”。
某个特定组织受透明化影响的速度,取决于它在竞争中所处的生态位。商业公司最容易受到公众意见的影响,因为它们的顾客可以轻松地转投竞争对手的阵营。如果没有精心的照料,花费数十年时间建立的消费品牌,可能在数月内轰然坍塌。教会和体育联赛所受的影响相对较小,因为虔诚信徒和体育迷的文化习惯和网络效应根深蒂固。但是,一旦在互联网出现前就已长期存在且一直未能处理的丑闻(例如虐待儿童或是头部受伤)浮出水面,就算是最高傲的教会和体育联赛都必须作出妥善的响应,否则必将损失惨重。
在这个透明的社会里,最不容易感受到直接压力的是政府的基层部门。社交媒体催生的抗议行动可能颠覆统治者与执政党,但政治领导层的变化对基层机构的影响相对较小。政府机关几乎没有竞争压力,所以它们进化的速度最慢。尽管如此,我们仍能预见到,这类机构也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因为个人和“外人”的监督能力只会越来越强。迫于公众压力,政府公布的内部原始数据将越来越多,再加上大数据分析和数据可视化技术的进步,数据分析专业人士和自媒体的出现,我们正在创造出强有力的社会“反馈回路”,加速政府机构的透明化。
尽管新的人类秩序正在逐渐浮现,但它也有自我局限性。就像蚁群能够完成单个蚂蚁无法完成的任务,人类组织机构的能力也同样超越了个人的能力,创造出非凡的记忆、信仰、策略和行动,而以凡人的标准,可能无法接受其中的某些东西。不过,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已经走上了这样一条进化之路:遏制那些能量超凡的“庞然大物”,将它们的行为控制在人类个体的标准允许范围之内。人类社会的信息越来越畅通,造就了这种自我局限性的动态平衡,它对我们的意义,正如人类语言本身一样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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