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学研究中,公然的欺诈很罕见。此外,在科学上,也不可能有完美的犯罪,没有永久无法侦破的谋杀,因为没有限制法令,人们可以一直追究下去。凡是重大课题,或迟或早,其实验都会被重复,其理论必定会受到其他人的检验论证。”在《诺贝尔的囚徒》后记中,卡尔·杰拉西这样写道。诺贝尔奖及其带来的尊崇地位、显赫名声,都已成为“当代科学的灵魂和辎重”。不论是不择手段的科学家,还是翘首企盼诺贝尔奖的国家、人民,都在自觉或不自觉间迷失,成为诺贝尔的囚徒。
2005年和2006年的新旧之交,韩国科学家黄禹锡用科学史上罕见的造假案,以及自己的身败名裂,为“诺贝尔囚徒”做出了新注解。
2006年1月10日清晨,首尔没有阳光。国立首尔大学入口处的树木和灌木丛之间拉起了写满口号的横幅,正门前也早早地聚集了一群黄禹锡的忠实支持者。虽然早上的小雪铺满了两旁的人行道,他们仍然坚持站在路边,手举“我爱黄禹锡”、“韩国的骄傲”等标语牌,高喊口号,希望调查委员会能证明黄禹锡的清白,“让他重新露出微笑”。
此时,首尔大学文化馆的中礼堂里挤满了记者,先到的媒体已经选好位置架起了相机。直等到11点,新闻发布会才正式开始。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全都对准了主席台上的国立首尔大学医学院教授郑明熙。频频闪动的闪光灯下,郑明熙教授代表首尔大学“黄禹锡科研组干细胞成果”调查委员会,郑重地宣读了最终调查结论:黄禹锡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两篇文章,确属编造数据。
调查报告指出,黄禹锡2005年5月在美国《科学》杂志上发表论文,声称已经成功培养出11个和患者基因吻合的胚胎干细胞。但实际上,他是将两个干细胞数据夸大为11个;这两个胚胎干细胞也不是由体细胞克隆得出的胚胎干细胞,而是受精卵胚胎干细胞。因此,“2005年论文数据,包括DNA指纹分析、畸胎瘤和胚胎照片、组织适合性以及血型分析,均属编造。黄禹锡教授的研究小组并没有吻合患者基因的特制胚胎干细胞,也没有培育成功的有关科学数据”。另外,2004年2月在《科学》上发表的论文,也有类似的造假痕迹:“1号干细胞很可能是卵子在没有被除核的情况下,与周边的细胞(极体)结合,进行单性生殖生成的干细胞。”
这个残酷的结论很快传出了校园,门外等候着的支持者大失所望,不少人相拥而泣。沉痛的气氛一点点弥漫开,吞没了整个首尔。
黄禹锡科学神话破灭了。
“离诺贝尔奖最近的韩国人”
2004年2月,黄禹锡在《科学》杂志上发表论文,宣称利用人体体细胞和卵子,成功培育了人体胚胎干细胞。这一成果震惊了世界,也使韩国一跃成为克隆研究和胚胎干细胞研究的先进国家。
2005年6月,黄禹锡在《科学》上发表另一篇论文给世界带来更大的惊喜。论文宣称他带领的研究小组,已经借助克隆技术培育出11个干细胞,每个干细胞的基因都和对应患者的基因吻合。这次的实验对象是18名女性志愿者,年龄在2至56岁之间,分别患有I型糖尿病、脊椎损伤和先天性免疫缺乏症等等病症;而且研究小组从185个卵子中培育出11个干细胞系,成功率超过5%,是2004年成功率的十几倍。这篇论文让整个世界沸腾了:它意味着治疗性克隆成功迈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这项技术的发展,使患者可以用自己的体细胞来制造相应的胚胎干细胞,这些干细胞经过修复培育后重新植回体内,就可以治疗类似癌症、白血病等等现阶段无法治愈的疾病,而且不必担心产生排斥反应。
2005年8月,黄禹锡又对外宣布,他的研究小组成功培育出世界上首条克隆狗。这条名为“斯纳皮”的阿富汗猎犬还登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成为“2005年度最大发明”之首。
黄禹锡成了“全球克隆学术代言人”、成了“离诺贝尔奖最近的韩国人”,他的光芒让整个韩国如痴如醉。为此,韩国倾举国之力,使这位“民族英雄”享有无可比拟的尊崇:2004年9月,韩国政府对黄禹锡采取“国家要员级人士”人身保护措施,随后又提升到“警卫警备对象”级别,享有和总统、三大部门要员同等的人身保护,韩国情报机关表示,这“是前所未有的事”;2005年2月,韩国政府特别发行了一套邮票,向黄禹锡致敬;6月,黄禹锡全票当选“韩国首席科学家”,享受政府每年30亿韩元(合人民币约2470万元)的研究经费;2005年10月,韩国政府宣布将建立一个向全世界科学家开放的干细胞库,由黄禹锡主持研究工作;在中小学课堂上,黄禹锡幼年生活窘迫却发愤图强,终成一代科学明星的故事被广为传颂;韩国科学财团等机构和首尔冠岳等地区,还成立了支持黄禹锡获得诺贝尔奖的声援会。
黄禹锡的声望达到了顶点。黄禹锡2005年8月登上《时代》杂志封面,俨然成为韩国科学的代言人。
揭开丑闻的一角
黄禹锡的“神话”没能走得更远。2005年11月开始,他面临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和挑战。
11月12日,黄禹锡曾经的亲密合作伙伴——美国匹兹堡大学的夏腾教授突然发难,指责黄禹锡的科学研究“没有遵循严格的伦理原则”,并宣布终止合作。随后,黄禹锡的另一个合作者,首尔米兹梅迪医院的生殖学专家卢圣一坦言,曾付费给捐献卵子的妇女。曾经遭到《自然》杂志指责的伦理问题再次浮出水面,并引起轩然大波:两位女研究员是否捐献了卵子,这种行为是否违反了《赫尔辛基宣言》?
尽管韩国保健福利部介入“卵子风波”调查,并作出“科研组获取卵子的过程没有违反法律和伦理准则”的结论;尽管韩国民间也掀起了“我爱黄禹锡”运动,近200名妇女自愿捐献卵子,呼吁“不能让此次风波诋毁黄禹锡教授的成就”,但事实还是朝着韩国人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11月24日,黄禹锡“放下所有的包袱,以忏悔的心情”,承认自己领导的研究小组在研究人类胚胎干细胞时,接受了两名下属女研究员捐赠的卵子,并宣布辞去首尔国际干细胞研究中心主任的职务。
卵子风波最终以黄禹锡诚恳的道歉宣告平息,但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韩国MBC电视台“PD手册”节目在黄禹锡事件中扮演着复杂而又关键的角色。这个节目从2005年5月黄禹锡风头正劲的时候,就展开了对黄禹锡科研小组及其成果的调查。一开始,“PD手册”向身在美国匹兹堡大学的黄禹锡科研组研究员金善钟求证,从他口中得到了“重要证词”。此后,节目三番两次与黄禹锡接洽,希望他能配合调查,但沟通并不顺利,11月17日才取得5个测试样本。在样本送检期间,卵子捐献的伦理问题就在黄禹锡两位昔日同事的揭发下曝光了。“PD手册”播放了题为“黄禹锡神话的卵子买卖疑惑”的节目,引起当时舆论的极大不满。人们手持蜡烛,在电视
台外进行烛光抗议,并拒绝收看MBC的节目,导致整个电视台收视率大跌。
样本检测结果对黄禹锡很不利。经过民间机构对5个样本的DNA检测结果,发现有2个与患者DNA不一致———个完全不一致,一个80%不一致,其余3个干细胞则无法检测DNA。“PD手册”再三要求黄禹锡接受二次检测,但总得不到黄禹锡方面的肯定答复。12月1日“PD手册”直接在“NEWS DESK"栏目中公布了送检结果,揭开了质问黄禹锡的序幕。
12月5日,韩国年轻科研工作者的信息交流窗口BRIC、SciErlg、Gallery等网站上,出现了新疑点2005年发表在《科学》杂志的论文补充资料中,44张干细胞插图中,有5对相同。随后,质疑黄禹锡的声浪在互联网上高涨起来,并迅速扩散。12月8日,首尔大学生命科学领域30多名少壮派教授联名致信校长郑云灿,敦促对黄禹锡论文真实性进行调查。这时,网民中支持对黄禹锡进行调查的呼声渐高,以前“一边倒”支持黄禹锡的舆论氛围有了微妙变化。
12月15日,卢圣一再次站出来,给了黄禹锡致命一击: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当天上午黄禹锡曾向他承认,在培养的11个人类胚胎干细胞中伪造了数据。消息传出,举国震惊,韩国生物股集中的科斯达克指数暴跌25.22个百分点,首尔大学医学院研究部主任李旺载甚至将这一天称作“韩国科学界的国耻日”。
12月16日,因“卵子风波”引发胃溃疡的黄禹锡不得不提前出院,召开记者招待会回应“战友”的揭发,他承认照片有人为失误,并准备撤回论文。但对于“作假”的指控,黄禹锡予以坚决回击:“11月18日,科研组对部分干细胞进行了重新检验,结果发现患者的毛母细胞和体细胞的DNA与刊登在《科学》上的论文里提到的干细胞不一致。进一步检测后发现,同米兹梅迪医院保管的干细胞一致。”他怀疑干细胞被米兹梅迪医院“调包”,要求司法机构展开调查。
黄禹锡神话破灭
黄禹锡被神化成为韩国的“民族英雄”。因此,验证他的论文,首尔大学慎之又慎。
12月13日,首尔大学校长郑云灿在例行干部会上宣布,将着手组建黄禹锡论文的验证委员会,并在15日选出了由医学院副院长郑明熙教授为首的9位调查员,组成了首尔大学“黄禹锡科研组干细胞成果”调查委员会。9名委员中,7名是首尔大学的教授,除1人来自社会科学领域外,另外6人均为分子生物系细胞生物学领域的专家。2名外校教授,则分别是DNA分子生物学和胚胎干细胞领域的专家。
阵容豪华的调查委员会组成后,立即紧锣密鼓地展开调查。12月18日,委员会查封黄禹锡设在首尔大学兽医学院的研究室和实验室,扣押主要研究人员的电脑主机,并给贮存干细胞和患者细胞的低温容器贴上了封条。调查人员还在干细胞培养室安装摄像头,24小时监控出入人员。
完全封闭实验室和研究室之后,调查人员开始和黄禹锡研究项目有关人员展开马拉松式谈话。据相关人员透露,27天内,黄禹锡、卢圣一、“PD手册”编导韩学洙等52人接受了调查,谈话录音超过40小时。调查委员会摸清了每个人在项目研究中扮演的角色,搜集到足够的试验笔记和数据,开始对论文进行剖析。 在调查过程中,为了保护被调查者,调查委员会甚至和媒体玩起了“声东击西”的游戏。据韩国媒体报道,事件的关键证人,匹兹堡大学研究员金善钟返回韩国接受调查,要求避免被媒体曝光。调查委员会派出的人兵分几路,轮番利用三条高速公路,终于摆脱了记者。
经过密集调查,委员会在12月23日发布了阶段性调查结论,指出黄禹锡2005年发表论文系伪造数据:“黄禹锡科研组在论文中称,通过体细胞克隆的与患者基因完全相同的胚胎干细胞系共11个,但直到论文投稿的3月15日,只有2号和3号两个”。29日,2号、3号干细胞实际上是米兹梅迪医院4号、8号受精卵细胞。因此“无法找到今年论文所指的与患者体细胞DNA—致的干细胞,也没有找到培育成功的证据。”2006年1月10日,首尔大学“黄禹锡科研组干细胞成果”调查委员会宣布了最后的结论:2004年的论文也属造假。
当天,黄禹锡在辩护人的陪同下收看了记者招待会的直播,并表示调查委员会的结论“令人难以接受”,但事态接下来的发展却让他更难堪。
2006年1月11日,韩国政府宣布剥夺黄禹锡韩国“首席科学家”的称号,并解除黄禹锡在政府内所有职务;同时,指派监查院对黄禹锡科研组干细胞研究有关科研经费进行监查;1月12日,《科学》杂志以肯尼迪主编的名义发表声明“鉴于首尔大学的最终调查报告确认两篇论文均系假造,《科学》杂志的编辑们认为有必要立即且无条件地撤销这两篇论文。同时,我们通告科学界,两篇论文所报告的研究成果均视为无效。”
首尔中央地方检察厅介入,集中调查作假过程,并对与论文有关的28人,包括韩国总统卢武铉的科学顾问朴基荣,采取“禁止离境”措施;首尔检察厅和监查院将联合调查黄禹锡科研组从政府获得的约115亿韩元,以及黄禹锡科研组从民间获得的支持金和赞助金共50亿~60亿韩元的使用情况。如果黄禹锡欺诈政府科研资金罪名成立,他将面临最多10年监禁及20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6万元)罚款。
黄禹锡风光不再,今非昔比。
“诺贝尔奖焦虑症”
“我承认自己犯下错误,并再次向全国民众衷心道歉。”2006年1月12日上午10点30分,黄禹锡在首尔新闻中心国际会议室召开记者招待会时表示,“作为主要作者,我要为论文使用伪造数据承担全部责任。”望着他微微颤抖的落寞背影,整个世界都开始思索:黄禹锡为什么要造假?造假又如何骗过了世界?
“在得到众多研究经费、国民期待逐渐上升的情况下,必须取得成果的紧迫感可能对黄教授形成了极大的压力。”援引韩国成均馆大学生命工程系教授洪烈性的话,日本《日经新闻》分析认为,“黄禹锡神话崩溃”与想实现世界第一的“韩国新国家主义”不无关系。
近年来的飞速发展,使韩国成为世界上“诺贝尔奖焦虑症”最严重的国家之一。在首尔的大书城人口走廊两边,陈列着世界各国诺贝尔奖得主的照片,其中有一个空着的位置,下面写着“留给未来的韩国诺贝尔奖得主”。这个空位,曾经让笔者对韩国人的奋进精神赞叹不已,此时此刻却成了急功近利的一种缩影。这一点,从事发后韩国社会的悲愤和失落中,也可以得到印证。韩国百济医院院长卢万熙表示:“目前,国家经济虽然面临困境,但人们每当想到韩国有像黄教授这样优秀的世界级科学家,就能将这转变为一种信念,而且有助于渡过难关;因此这种失望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韩国国家科学技术会议2002年6月通过了《2025年构想:韩国科技发展长远规划》,规划提出韩国要力争2005年科技竞争力达到世界第12位,2015年达到世界第10位,2025年达到世界第7位,成为亚太地区的科学研究中心,并在部分科技领域位居世界主导地位,生物技术还被列为重点发展的领域之一。黄禹锡的成功正满足了政府和人民的期盼,他也在浮躁狂热的社会舆论和关注中越爬越高。
“黄禹锡事件的滑稽,把韩国社会的种种阴暗面暴露在世人面前。这其中有盲目的民族主义和爱国心,有成果至上主义,有对科学带来经济附加值的盲目期待,有媒体轻率的煽情主义,有政界的利用与过剩期待。这些因素与黄禹锡英雄神话的产生有密切关系。”对此,韩国《中央日报》的反省可谓痛彻心扉。
科学研究验证机制首先遭遇诘问。我们在回顾黄禹锡的辉煌时,不免发现他的研究成果总能跳过各种程序公之于众。1999年,黄禹锡培育出世界第一头克隆奶牛“英龙”,绕过验证程序,未得学术界认可就对外公布了研究成果;同年诞生的克隆韩牛“真毅”,虽然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却一直没有论文面世。2005年6月,韩国政府组建了“黄禹锡科研组支援与监督小组”,实际上只在6月22日开过一次会,监督机制有名无实。
《科学》杂志1月12日以总编唐纳德·肯尼迪的名义发表声明宣布撤销黄禹锡的论文。在声明最后,肯尼迪说:“学术造假让人烦恼,威胁着建立在公信之上的科学事业。尽管黄禹锡造假案这样的事件极其罕见,但会毁了我们大家。”《科学美国人》也发表声明,撤销黄禹锡2005科技领袖的称号。编辑部表示很担心“这种欺骗行为可能会对干细胞研究的名声带来长久的损害”。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全球学术造假事件都呈现出上升趋势,黄禹锡事件为世界敲响了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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