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人人需要心理援助
环球科学:《科学美国人》和《环球科学》一直很关注灾后心理重建问题。汶川地震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救灾除了涉及身体健康,也涉及心理健康。作为亲自参与心理援助的专家,你们是如何看待这种变化的?
李红:公众越来越关注心理咨询,说明我们的社会进步了。地震灾害发生以后,救人和安置肯定是首要任务。但是,把幸存者安排到临时的住所或集中到空旷的广场,不能称为真正的“安置”。真正的安置应该有“家”的感觉,让当地的居民恢复到灾前的状态。地震发生的瞬间,建筑物轰然倒下,很多人被埋于废墟之中,或被落下的砖石砸伤。身体的伤痛、亲人的失踪,都会造成巨大的心理创伤。一些人会产生害怕、悲观、无助、易怒、失望等情绪,并且出现疲倦、失眠、做噩梦、心神不宁、记忆力减退等症状。在心理学上,这些症状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简称PTSD)。心理阴影会伴随受害者很长时间,甚至终生。即使时过境迁,心理创伤也难以愈合,进而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因此,有效、及时的“心理救灾”可以预防和减轻人们的心灵创伤,缺少心理援助的救灾,其实是不完整的救灾。
汤永隆:实际上,灾后心理创伤除了会引起一些情绪反应,还会出现生理反应。比如,人们出现晕眩、呼吸困难、胃痛、恶心等症状,实际上不一定是由于身体受损所致,很有可能是由于巨大的心理压力引起的。一旦这些压力得不到及时的疏导,轻者将导致神经衰弱,重者可能导致抑郁症或神经分裂等精神疾病。因此,心理救援小组的主要任务就是对灾区群众提供心理危机干预服务,减缓他们的精神恐慌和心理创伤。
环球科学:危机干预在心理重建中占有重要地位,两者的关系是什么?
汤永隆:实际上,两者的区别很大。所谓危机干预,是指对处于创伤事件的个体给予及时、适当的心理援助,防止精神崩溃,使他尽快摆脱困境。这是一个简短的帮助过程,也称为情绪急救。地震之后,我们工作的第一步就是危机干预。
心理重建是一个长期过程,即让人们的心理状态重新恢复的过程。严格地说,灾后的心理重建应该分为应激阶段、灾后阶段、恢复和重建阶段。每个阶段都会涌现不同的心理问题,如果没有相应的心理援助,人们很难避免出现心理疾病,留下长久的心理阴影。由于地震的突发性和紧急性,我们目前的工作重心集中在危机干预,即应激阶段。
环球科学:在救援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很多被救的群众并不惊慌,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心理素质较强,不需要心理救助?
李红:PTSD的出现在程度和时间上都有差异。地震发生以后,有的人惊慌失措,有的却异常镇定;有的人当即出现精神恍惚,有的则在几天甚至几个月后才有反应。因此,相对那些痛哭流涕的人群,我们反而更担心这些“镇定自若”的幸存者。哭泣、喊叫可以帮助人们宣泄压力和情绪。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这是一种健康的压力排解方式。在救援过程中,我们特别鼓励大家把心中的害怕和悲伤宣泄出来。
实际的情况是,重大灾情发生后,多数人不愿意将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即使想表达,也存在语言障碍和心理顾虑。人们甚至不愿意和家人、朋友交流自己的感受,害怕他们为自己担心。这时候,专业的心理辅导人员就会用各种方式帮助人们宣泄情绪:催眠、移情、游戏疗法、艺术疗法等。例如对儿童的辅导,我们会采用绘画疗法:让他们浏览不同主题的漫画,使难以表达的负面情绪得到疏导。另外,辅导的语言也十分重要,有的话绝对不能说,有的话要换个方式说。不同的话语会产生不同的心理暗示。
汤永隆:心理重建是专业性很强的工作。家人和朋友的关心,肯定会极大地鼓舞灾区群众,让他们感到温暖。但通常来说,家人和朋友更注重情绪的抚慰,是短时的;而专业的心理咨询,除了及时的情绪疏导以外,还包括后续的认知重建,是长期的过程。幸存者目睹亲朋好友以及成百上千的人顷刻丧生,自己却无法阻止,会让他们产生负罪感,进而产生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尤其是那些全家唯一的幸存者,很可能出现自杀倾向。因此,在整个心理重建的过程中,我们都会适时帮助人们调整心态、消除悲观情绪。而在灾后重建期间,我们还会建立专门的网站和热线电话,对灾区群众提供后续的心理辅导,尤其是生命价值观的重塑。
环球科学:此次受灾人数众多,而专业的辅导人员相对缺乏。西南大学的第一批心理援助队在灾区是如何开展工作的?
汤永隆:救援工作主要分为集体和个人两种。目前,我们主要采用的是集体宣导。这有两个好处:一是缓解人员不足,二是适合灾后现状。李教授刚才也谈到,大多数人在灾后不愿意把心里的压力宣泄出来的。集体宣导可以覆盖更多的人群,包括很大一部分不愿意接受心理咨询的人。这样可以对大部分民众进行初步的心理辅导,安抚人心。对于严重的心理障碍人群,我们会考虑在后期,有针对性地进行个别辅导。
人们对心理辅导还存在一些误解,认为心理疾病就等同于精神分裂,即我们通常说的神经病或疯子。实际上,很多正常人在灾后也会出现心理障碍: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感到自己的问题与受灾者相比微不足道;怀疑自己没有做得更好而产生罪恶感;对自己需要接受帮助觉得尴尬、难堪。我们把这些现象统称为职业困扰。这是除身体反应、心理反应之外的第三种心理障碍表征。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灾后人人都需要心理辅导。
李红:我完全赞同这种说法。受灾人群需要心理辅导,救援队伍也需要心理辅导。在心理援助队成立之初,我们就考虑到心理救援的复杂性,把救援的对象分成三类:灾区、非灾区和救灾人员。
地震后,很多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灾区人民身上,忽视非灾区人员(在地震中没有直接受到损伤的普通民众),其实他们也需要心理援助。由于此次地震影响的范围特别广,除了新疆、黑龙江、吉林三个省,全国其他省市都有明显震感。当地群众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惊吓。以重庆为例,地震发生后不久,一些金融机构,包括银行、银监局等,都向我们提出了心理咨询的要求。这主要是由于灾后恐惧所致,也属于轻微的PTSD。
此外,我们也很关注救援人员本身的心理健康。抗震救灾中,军人和武警战士贡献巨大,但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累,就有脆弱的一面。由于救援任务紧迫,他们会暂时忘却恐惧和劳累。一旦救灾工作告一段落,他们的心理压力就会瞬间爆发。这时候,救援者就变成被救援者,必须接受相应的心理辅导。
还有一个需要关注的人群,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人群——心理辅导人员。在对受灾人群进行心理咨询的过程中,他们的心理、生理也受到巨大挑战。负面情绪和压力不断累积,如果不及时疏导,最后也会面临“决堤”的危险。这是我特别想强调的一点。灾后心理重建更像是一场“接力赛”,必须考虑到救援人员自身的心理健康。
环球科学: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袭击美国,但两年多过去了,仍有将近7万家庭面临严重心理危机。心理重建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助人们走出地震的“阴影”?
李红:坦率地说,要完全忘记亲历的灾难事件,几乎是不可能的。记忆不是一卷录像带,可以随意剪辑。但心理重建可以减轻灾难带来的痛苦,防止群体性心理健康危机的爆发,让人们能够逐渐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强震之后,当务之急并非科学的精确性,而是努力把损失降到最低,重塑人们对生活的信心。
环球科学:让灾区人民恢复心理健康是一个长期过程,那么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应该从哪些方面入手,才能最大程度地减轻他们的心理创伤?
李红: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让受灾群众接受现实。从心理学角度讲,震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会拒绝承认地震带来的伤痛和损失:房屋倒塌,亲人死伤,财产尽失。尤其是痛失亲人的人群,他们会在潜意识中不断告诉自己,家人还活着;或者相信,灾难的发生是自己的错。有的人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甚至会产生幻觉,仿佛看见亲人的遗体在动。对这些人群,我们更多地应该采取个别辅导,帮助他们摆脱严重的心理失衡状态,稳定情绪。
汤永隆:我认为心理救助不能脱离物质救助,两者是相辅相成、互相交叉的。将来城镇重建的过程中,可以由政府或企业出资,雇用当地的群众,让他们参与到重建的过程中。这对他们自信的恢复十分重要。一份稳定的收入和工作,会让他们觉得自食其力,并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只有“心理救灾”与“物质救灾”同步进行,才能达到一个良好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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