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杜克大学的一间昏暗小屋里,米格尔·尼科莱利斯(Miguel Nicolelis)满意地看着两个学生——他们正在监控电脑屏幕上的一排排数据。不断跳动的亮线实时反映着一只恒河猴(rhesus macaque)的大脑活动。这只名叫克莱芒蒂娜(Clementine)的小猴,此时正在隔壁房间的一台小型跑步机上悠闲地“散步”。在学生身后的墙上,挂着扩音器,传出阵阵沙沙声——这是经过放大的、小猴的一个神经元放电时发出的声音。尼科莱利斯笑着对学生说:“这是你们能听到的,来自大脑最美妙的音乐。”
这项实验的目的,是为脑控假肢的下一场大规模展示作准备。2003年,这种假肢为尼科莱利斯以及他的研究团队带来了显赫的名声。他的团队让世人看到了科学的神奇:当猴子用手柄玩电子游戏时,他们采集到它的大脑发出的信号,然后将这些生物学信号“翻译”为计算机指令,指挥一条机械臂做出同样的动作。现在,这个团队致力于研制一条受猴子大脑运动皮质控制的机械腿——猴子走动时,机械腿也会做出走的动作。研究人员还打算利用机械腿上的传感器,把数据反馈给猴子的大脑,让它可以“感觉”到机械腿正在迈步前行,就像腿是它自己的一样。让人吃惊的是,猴子将呆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杜克大学,而那条机械腿却远在日本东京的国际电信基础技术研究所(Advanced Telecommunic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International)。
尼科莱利斯承认,这项实验非常复杂,他们将面临不少困难。不过,一个关键问题——信号通过卫星在日美之间往返存在的时间差已经解决了。伊恩·佩康(Ian Peikon)是尼科莱利斯的学生之一,他提出的一种方法能将信号延迟缩短到120微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只是一名在读本科生,”尼科莱利斯强调,以证明他一贯支持的观点——并非只有博士才能做出有价值的科研成果。过去5年中,正是这种价值观驱使着这位年近半百的神经科学家,雄心勃勃地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另一项事业之中——这项事业的意义并不亚于将机械腿的传感信号上传给大脑的壮举。
尼科莱利斯坚信,科学并非等级森严的欧美学术界的专属品,而是激发人类潜能的密钥。他的宏大计划,就是为他的祖国巴西,探寻一条科学研究的变革之路。他相信,在变革过程中,科学可以指导整个国家的经济及社会转型。
“尼科莱利斯计划”的核心思想是,在巴西最贫困的地区修建一系列科学城,每座科学城都以一家国际级研究机构为中心,专门从事不同领域的科学技术研究。在每家研究机构的周边,逐渐建立教育及社会保障网络,改善当地基础设施和人们的生活质量。这些“知识绿洲”的出现,将催生出新的“硅谷”,促使高新企业聚集在“绿洲”周围,推动地区经济及社会的发展。
起初,很多人质疑这项宏伟计划的可行性,甚至连尼科莱利斯的同行也不例外。不过,尼科莱利斯已经习惯在争议中做事,他说:“就在几个月前,巴西科学家还是人数最多的一批持怀疑态度的群体。”这项计划在短时间内取得了成效,巴西国内外的许多观察家不得不承认,尼科莱利斯的计划可能并非空谈。
科学与社会融合
2003年,为了在巴西东北部创建概念验证型神经科学研究所,尼科莱利斯及其合伙人成立了一个非盈利性基金会。截至2007年8月,基金会筹集到资金2,500万美元,其中大部分由已故亿万富翁埃德蒙·沙弗拉(Edmond Safra)的遗孀捐赠。在巴西沿海农业城镇马卡伊巴(Macaíba),“大脑园区”的三大核心建筑已经在一块占地100公顷(合1平方千米)的丘陵地带上建成。这片明亮的白色建筑群包括一座拥有25个实验室的研究大楼、一家母婴专科免费诊所以及一所能为400名儿童提供每周两次科学及艺术课程的学校——该校将在2008年第一季度开班,主要招收对象为当地11~15岁的儿童。
距马卡伊巴20千米外的大型港口城市纳塔尔,另一所学院也已建成,并于2007年2月开班,招收了约600名学生。学院修建了一系列配套实验室,在这里,尼科莱利斯利用转基因小鼠从事帕金森病的研究。在他的研究团队的实验室中,有一个专门用于从事假肢临床应用方面的研究。该实验室位于在巴西南部圣保罗市(Sao Paulo)的西里奥—利巴内斯医院(Sírio-Libanês Hospital),这是该医院赞助马卡伊巴母婴专科免费诊所的交换条件。
马卡伊巴“大脑园区”所占土地由北里奥格兰德州(Rio Grande do Norte)政府捐赠,目前交通还不方便。不过,基金会计划在这里建立一所可容纳5,000名学生的学校,扩大实验室规模,修建一家更大的保健中心、一座体育馆和一个生态公园——未来,这里会成为纳塔尔国际神经科学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Neuroscience of Natal,缩写为IINN)的主园区。2007年8月,在总统办公室主任和教育部长的陪同下,巴西总统卢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参观了“大脑园区”,巴西政府随后承诺,将提供2,500万美元的资金,保证该计划顺利实施。而就在此前几个星期,尼科莱利斯利用PowerPoint软件,向卢拉总统作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演讲”。
在杜克大学,尼科莱利斯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可以俯瞰郁郁葱葱的大学校园。回忆起与卢拉总统的第一次会面,他仍然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我在世界各地演讲过很多次,但面对总统,仍然紧张。他手握大权,可以改变太多的事情。我们谈论的是科学——不是建一座桥或修一条路,而是如何把科学当作推动力,给整个巴西的孩子实施大规模教育——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卢拉总统参观园区后,尼科莱利斯的团队开始与巴西教育部长商讨,为巴西354所新建的公立技术高级中学设计一套全新的科学课程。尼科莱利斯兴奋地说:“如果这项计划得以实施,两年后,我们的学生人数将超过100万。”
“尼科莱利斯计划”修建的科学设施,正在对周边社区产生积极影响——这也是尼科莱利斯建立国际神经科学研究所的目的之一。“我们不仅要在纳塔尔开展国际领先的科学研究,就像我们在杜克大学所做的那样,还要让研究所为学校和妇科诊所服务,把科研机构与社会融合在一起。”他希望IINN能把研究重点放在大脑如何学习方面,如此一来,新的研究成果就可以迅速与学校的教学方法结合起来。考虑到母乳对大脑早期发育的重要性,母婴专科免费诊所将为乳汁分泌过少的新妈妈们提供一间母乳银行。此外,诊所还将为儿童提供神经治疗服务,加强当地医疗的薄弱环节。尼科莱利斯说:“这是将神经科学与教育和医疗保健联系起来的一项大型实验。”
杜克大学的另外两位巴西籍科学家也认为,这项计划对于提升巴西科学水平非常重要。2002年,尼科莱利斯和他的两位博士后研究人员克劳迪奥·梅洛(Cláudio Mello)与西达尔塔·里贝罗(Sidarta Ribeiro),打算在巴西创办一家世界级神经科学研究所。据尼科莱利斯回忆,他们当时的想法是,用这家研究所“吸引留学人员归国效力,扭转巴西人才外流的局面”。“不过我们还意识到,研究所必须成为一股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向大家证明,只要有机会,人才在哪儿都不会被埋没”。此后,这一计划便逐渐形成。为了实施该计划,他们还创办了一家非盈利性机构,借用19世纪90年代前往巴黎追寻飞行梦想,最终取得成功的巴西人阿尔贝托·桑托斯—杜蒙特(Alberto Santos-Dumont)的名字,他们将机构命名为阿尔贝托·桑托斯—杜蒙特研究促进会(AASDAP)。
从贫困地区开始
时间回到1989年。为了继续从事神经科学研究,尼科莱利斯和妻子劳拉·德奥利韦拉(Laura de Oliveira)离开巴西,前往美国。他们都在巴西圣保罗大学接受了医学教育,尼科莱利斯还师从该校知名卢·格里格病研究专家塞萨尔·蒂莫—亚里亚(César Timo-Iaria),获得了博士学位。但在当时,巴西刚刚结束了长达20年的军人统治,研究经费严重短缺,年轻科学家几乎找不到就业机会。初到美国,很多人怀疑尼科莱利斯的科研水平,因为他是在巴西接受的高等教育。据他回忆,他在求职面试时常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圣保罗大学做出过哪些成就,培养过哪些杰出科学家?”
后来,尼科莱利斯终于在美国费城的哈内曼大学(Hahnemann University)找到一份工作,很快就在神经科学领域崭露头角——他发明了一种技术,能同时采集数百个神经元发出的信号,从而破译大脑的神经语言。时至今日,尼科莱利斯已成为世界一流的神经科学家,他认为自己成功的原因是坚持并贯彻自己的信念。因此,他的愿望是,让年轻科学家不必离开巴西,就能意识到自己有多大的潜能。
尼科莱利斯在美国期间,巴西国内的科研环境也有所改善,但直到2006年,巴西各界在科研和产品开发上投入的资金也仅有145亿美元,远低于其他新兴经济体的科研经费投入(参见下一页的侧边栏)。卢拉总统明确表示,要用科学技术为巴西的发展开辟道路。他最近宣布,未来三年对研究经费的投入将增加230亿美元。
巴西圣保罗大学圣卡洛斯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of Sao Carlos)院长、物理学家塞尔吉奥·马什卡雷尼亚什·德奥利韦拉(Sergio Mascarenhas de Oliveira)指出,卢拉总统重视科学的原因是,他受到了一系列科研成果高调演示的鼓舞,尝到了科研投资的甜头。德奥利韦拉特别赞扬了巴西农科院国家农牧公司(Embrapa),因为他们不仅领导开发了乙醇等生物燃料,还身体力行地证明,热带农业生物技术是非常适合巴西的一个专业领域。2000年,大约30个巴西实验室组成科研联合体,测出了苛养木杆菌(Xylella fastidiosa)的基因组序列,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柑橘类作物寄生微生物。为其他农作物(比如甘蔗)测序的研究项目也在进行之中。德奥利韦拉说:“巴西农科院国家农牧公司正在改变巴西出口商品的结构,从现有的原料出口转变为应用科学出口。”他还指出:“目前,巴西仍然不知道如何将大学的研究成果转化为产品和风险资本。”他认为象牙塔文化是造成这种局面的部分原因,因为巴西的研究团队大都扎根于大学之中。
德奥利韦拉回忆说,巴西国内的一些科学家对纳塔尔计划持怀疑态度,其实并不奇怪。尽管尼科莱利斯是在举世闻名的德国马普研究所的启发下,才提出了建立大型科研网络(由多个独立的研究中心构成)的想法,但这在巴西毕竟还是新鲜事物。德奥利韦拉指出,AASDAP的口号“巴西未来科学自此而始”显然没能说服大众;而将第一家研究所设在贫困内陆地区纳塔尔的决定,同样让巴西科学家迷惑不解。尼科莱利斯认为,研究机构产生的社会及经济影响,在纳塔尔和马卡伊巴周边社区中将得到体现,而那里恰恰是社会及经济状况最需要改善的地区。
他还指出,海港和可以起降直飞欧洲航班的机场,让纳塔尔和马卡伊巴具备了科学商业化的绝佳条件。巴西政府已经宣布,把这一地区作为自由企业区(free-enterprise zone)。AASDAP成员正在洽谈开辟一片1,000~2,000公顷的生物技术园区,尼科莱利斯希望该园区可以吸引商家前来投资,比如修建药品和生物燃料生产企业。同时,巴西其他几个州的政府也在与他接触,有意让另外三家研究所在当地落户。这三家研究所涉及的领域很可能是生物能源、微电子学和环境科学。
下一步计划
将高科技企业聚集在大型研究机构周围,可以刺激创新——这种策略作为一种促进区域经济发展的方法,在全世界变得越来越普遍。许多国家和地区的政府,特别是亚洲地区,正在投入数十亿美元建造这样的科学园区和科学城,希望借科学之力促进经济发展。
2006年,中国宣布新建30座科学城,到2020年,每年投入的研究经费将提高到1,000亿美元以上。中国政府希望把本国60%的经济增长建立在科学技术发展的基础上。在印度,为数不多的重点大学已经成为高新企业群的中心,科学技术被该国官员视作发展经济的法宝。
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帕洛阿尔托市的“智囊机构”——美国未来研究所(Institute for the Future,缩写为IFTF)的执行主管玛丽娜·戈尔比斯(Marina Gorbis)指出,尽管这些国家采用的方法各不相同,但目的明显一致:就是要吸引在西方受过高等教育的科学精英们回国效力。戈尔比斯说:“最成功的例子当数中国台湾,那里的整个半导体产业都是由移居硅谷20年、又返回台湾的专业人士建立起来的。中国大陆的情况也与之类似:教授们纷纷回国创办自己的实验室,把他们的学生及社会关系带回国内,像磁铁一样吸引更多科学家归国效力。”尼科莱利斯就是在巴西发挥“磁铁作用”的少数科学家之一。
戈尔比斯和未来研究所的研究主管亚历克斯·秀晶金·方(Alex Soo-jung-Kim Pang)受英国政府的委托,领导了一项为期一年的研究,对世界科学技术的发展趋势进行了全面分析和预测。他们在研究中指出,巴西可能在2025年成为全球科学界的领头羊,纳塔尔计划则是迈向这一目标的必经之路。戈尔比斯认为,在AASDAP的各研究所之间开展跨学科研究潜力巨大,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优势。尼科莱利斯本人则强调,杜克大学实验室、IINN研究所和其他合作者之间必须展开国际合作。未来研究所的研究人员认为,这种全球联网式的合作研究,将会让巴西拥有开展世界级研究的能力。尽管IINN的第一笔创办资金来源于国际捐赠,但亚历克斯指出:“越来越多的民间资本开始流向这里,资助研究中心的建造和大型科研项目。”他还认为,以科学为基础的发展模式的下一阶段,将是一种组织更为松散、政府主导力更加弱化的“创新园区”,这些园区将在企业家、慈善家和研究人员的共同努力下建立起来。
激发孩子的潜能
一些国家在科学技术方面的资金投入是巴西的好几倍,纳塔尔计划能否帮助巴西赶超那些国家,目前还不得而知。巴西国土面积排名世界第5,自然资源储量异常丰富,几乎拥有成为经济强国所需的所有要素,一直被人称为“未来之国”。许多分析家指出,巴西国内的法制体系是阻碍巴西充分发挥潜能的障碍之一。
官僚作风、苛捐杂税、反垄断法及知识产权保护法执行不力,被认为是压抑巴西民族产业活力的罪魁祸首。极不完善的教育体系和高文盲率也是经常被人提及的、阻碍社会进步的一大障碍。
在这种情况下,纳塔尔计划最不正统的特色也许就成了它最大的优势。尼科莱利斯将规模庞大的教育计划与科学城规划紧密结合在一起,这是前人从未尝试过的设想。亚历克斯说:“曾经有人提出过类似的想法,即便如此,他们主要谈论的也都是大学教育。”
在尼科莱利斯看来,在孩子们进入大学前,就对他们进行科学教育非常重要,因为科学教育能提高孩子的思维能力。他还打算以孩子在常规学校中的成绩为参照标准,衡量研究机构开设的科学补习班的教育效果。如果孩子对科学技术感兴趣,并有志于以此为业,他们就可以在知识经济的大潮中找到充足的就业机会。他强调:“99%的科学研究并不是只有博士才能完成。”
不过,尼科莱利斯说,他并不是想让巴西人都成为科学家。他解释说:“我们想培养一代有能力领导巴西的公民。这些孩子拥有理想,现在他们需要实现理想的工具。”不论他们想成为医生、建筑师、飞行员,还是总统、州长,尼科莱利斯坚信,亲身体验科学研究将使他们受益匪浅——这种思维方式将伴随他们一生,帮助他们引领自己的祖国迈向更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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