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新任命的地质学家约西亚·惠特尼(Josiah Whitney)请来了博物学家威廉·布鲁尔(William Brewer),想让他在这片新设立的行政区上开展地质调查。当年12月2日,布鲁尔抵达洛杉矶的土坯小村庄时,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到:“只需要一样东西,就能顺理成章地让这里成为乐土,那就是水,更多的水。”3周后,一股来势凶凶的水流(近几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突然来袭,摧毁了大量土坯建筑。而这,就是加利福尼亚州当地气候最真实的写照。记录在年轮中的信息显示,现在的气候与当时十分相似:长年干旱,夹杂着稍纵即逝的湿润期。回顾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从1130年开始,这里的雨水逐渐变少,在此之后的40年里,并没有出现过什么起色。在年轮记录中,持续数十年的旱情几乎贯穿了加利福尼亚州的整个历史。
年轮中显示出的雨水匮乏,已不再是对干旱的忠实定义,现在有了一个更主观也更适用的定义:我们现有降雨量与我们所需降雨量之间的差距。就这个标准而言,现在面临的旱情是前所未有的。是的,自从1895年当地开始有天气记录以来,加利福尼亚州正处于最干旱的时期。这种炎热完全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降临,2014年全年的气温数值已经超过了以往所有年份的高温记录,而2015年已变得更热。高温残酷地扩大了当地的用水需求,可现在却偏偏没有多少水资源可用。虽然有近4 000万人以加利福尼亚为家,美国其他地区,还有美国以外的很多地方,都有赖于该州种植的粮食为生。但是,如今人们对这片土地的期待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
加利福尼亚人几乎可以一口气说出自己捱过的所有大旱时期:1977年、1986 -1991年、2001- 2002年、2006 - 2007年,以及这次从2011年开始的旱期。或许,当未来的科学家再研究年轮时,他们会认为,即使其中会出现湿润的年份,这些干旱事件也都不是独立的,总体上,这是一场类似中世纪时期超级旱灾的开端。如果汇聚了多种文化的加利福尼亚州需要顶着前所未有的高温期,面对长达数十年的少雨期,“黄金之州”或许会发生一场彻头彻尾的改变。在最坏的情况下,生机勃勃的农业和参天的林木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如果出现最好的情况,或许会是加利福尼亚州的人民通过他们引以为豪的科技创新做出改变,把这里当成世界的试验室,研究水资源的保护与再利用。然而,无论实际情况会是哪一种,他们都需要面对适应新常态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痛苦。
要了解加利福尼亚州的旱情,就得追随水的步伐。这趟旅程充满惊奇,首先需要从9 600千米外,植被茂盛的斐济、瓦努阿图和所罗门群岛等西太平洋群岛说起。
通常情况下,阳光直射会使赤道一带的太平洋升温,这里盛行的东西向海面风会推动温暖的海水流入国际日期变更线(简称“日界线”)以西的海域,这片海域岛屿密布。海水会在这里形成一道巨大的“水坡”,与南美沿海的海水相比,这里的海水不仅在温度上略热几度,在高度上也要高出大约120厘米,其中积聚的热量能促进雷暴形成。当水分由于蒸发被带入高空的大气层后,会被那里的急流(数股吹向东方的高空气流带)截获,带向北美。
如果赤道处的高温海水坡大致停留在日界线以西的地方,我们就会迎来拉尼娜现象(La Niña),美国西南部的干旱正与此有关。如果洋面上的赤道风风力减弱或者风向反转,导致海水坡滑动到日界线以东,并且因此产生显著的影响,就会产生厄尔尼诺现象(El Niño),为北美西部带来更多的雨水。如今,正在发生的现象既不像厄尔尼诺也不像拉尼娜。在过去几个冬季里,日界线以西的这片海域要比30年前的平均温度高0.5℃(就气候学而言,这个数字相当巨大)。这种现象令2013年冬季的降雨量足足多了30厘米左右,而且还引发了一场5级飓风,这场飓风将巨大的热量带入了高空中的上层大气层。2015年初,同样在这里发生的两次巨型飓风也产生了类似的效应。
科学家都没法说清楚,在一次天气变化中,究竟是什么因导致了什么果,但西太平洋上的这道暖水坡(或许再加上赤道与两极的温差逐渐缩小的问题),却实实在在影响了气象设施。当高压脊停留在东太平洋的上空,横阻在湿急流的路径当中时,就像一块滚入溪流中的巨石,改变了急流的方向,将急流推向北方。原本应该被送入加利福尼亚州境内的水分,只能大量流向阿拉斯加和加拿大西北部地区。在去年冬天时,这些水分可能还造成了芝加哥到波士顿一带的历史性暴雪。
在加利福尼亚州附近的海岸上空,这种阻挡急流的高压脊十分常见。它通常在短短几周的时间内就会消散殆尽,被暴风雨完全“打散”。但是,自2013年入冬以来,这次的高压脊一直持续到现在,只是时不时地略有消散,然后又很神奇地就地重现,继续阻挡水分流动。丹尼尔·斯温(Daniel Swain)今年25岁,是美国斯坦福大学的一名博士生,他给这种异常现象起了一个名字,叫超级高压脊(Ridiculously Resilient Ridge),简称3R。去年冬天,几场小风暴冲破了3R,使加利福尼亚在今年2月份时还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但高压脊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离奇地重新聚集了起来。目前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它到底会持续多久。
来自西太平洋的急流所携带的水分,首先接触的是海拔较高的内华达山脉,这边山地沿着该州东部边境绵延600千米。我想从这里寻找加利福尼亚州丢失的那些水分,尤其想从海拔比太浩湖(Lake Tahoe)还高的埃科湖(Echo Lake)开始。要知道,在湿润的年份里,会有大量的水分随急流向这里流动并降落下来。我有一个朋友,他曾滑雪前往自己在湖边的小屋,但小屋被巨大的降雪覆盖。他挖了好久也没找到,最终只能无功而返,在夜里滑雪出山。而今年的埃科湖却与此相反,几乎没有任何降雪。2013年冬天,在3R的背风处,内华达山脉出现了有记录以来最低的积雪厚度,而去年冬季又打破了上一年的记录——仅达平均积雪厚度的5%。每年4月,埃科湖上的积雪通常能达到一人多高,可当我今年4月15日抵达这里时,树下仅剩一点白色的雪渍。
我从埃科湖出发,驾车南行300千米,途经悠胜美地国家公园(Yosemite National Park),去拜访美国地质调查局(U.S. Geological Survey)的植物生态学家内森·斯蒂芬森(Nathan Stephenson),他正在加利福尼亚州红杉国家公园(Sequoia National Park)的参天大树之间做研究。在旱情的中心点,中央山谷的图莱里县(Tulare County)上方,隐约可见若干红杉。卡威河(Kaweah River)从国家公园内流出,直入已干涸大半的卡威湖(Lake Kaweah),接着流入山谷。斯蒂芬森已在国家公园里呆了35年,其间见识过无数次旱情,但从没见过眼前这么严重的。他说,“据我肉眼观察,山坡上的橡树有三分之一已经或者濒临枯死,”与此同时,他扫了一眼山腰的森林,即便在普通人的眼里,那一带看起来也是光秃秃的,毫无生机,只有几棵发褐的树木点缀其间。斯蒂芬森个子高挑,身材清瘦,留着灰色的胡须,性格阳光,他的本职工作就是在国家公园里四处闲逛。但当他凝望着山坡时,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这才到4月份啊,”他叹着气。
我们下山后,回到了他的汽车上,开车上山前往一处雪松林前。“它们已经有上百年的树龄了,非常坚韧,很少生虫,”斯蒂芬森说,“我们曾经开玩笑地叫它们‘不朽树’,因为它们从来没有会死的迹象。”他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轻触着一颗树褐色的针叶,“我猜他们现在也有寿限了。”终于,我们攀爬到了自然公园内的红杉王国,它们当中有许多就矗立在已经枯死的针叶丛中,这些枯死枝叶就是干旱正在蚕食它们的证明。
斯蒂芬森和他的团队成员们已经对20 000棵树追踪了33年,它们分属于不同树种,分布在30处相距较远的地点。包括红杉在内,这些树都在以一种可预见或不可预见的方式死去。正常情况下,树木可以通过毛细管产生的虹吸现象,使水分不间断地从根部向上传输到树叶或针叶,然后再向空中蒸发。现在,所有树木却都受困于气穴现象(cavitation,水线出现中断,毛细管开始出现气泡)。在干旱期间,树木会紧急关闭叶片上的气孔,以便留住水分。但这样一来,它们就无法再呼吸到二氧化碳。通常,等到天气恢复湿润后,气孔又会赶在树木窒息之前重新打开。可是这次的旱情如此持久,如此干燥,如此炎热,以至于很多树木都在保持水分与呼吸之间进退两难。
还有甲虫,干旱受损的树木会吸引甲虫,甲虫在西部各地已经摧毁了面积庞大的松树林。而且,一旦一棵树木死亡,甲虫就会飞向下一棵。在旱灾期间,它们会成群结队地飞舞,你甚至可以用一只棒球帽直接将它们从空中“挖”下一大块。今年春天,他们对加利福尼亚州内华达山脉一片面积辽阔、形状狭长的林带进行了空中调查,其中还包括红杉公园。他们发现,现在已经有1 000万棵树死亡(占调查面积的10%),其中大部分甚至在一年前就死了。如果旱情持续时间过久,可能会导致加利福尼亚州高地大部分森林枯萎,从而使大批红杉巨木遭到毁灭,其中将包括雪曼将军树(General Sherman)在内——它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巨木,高11.2米,根部直径3.5米。
树木大批死亡,不仅让它们所在的州蒙受巨大损失,还会对整个地球产生灾难性的影响,因为枯死的树木会在全球已经变暖的基础上,向大气层释放出总量无法估计的二氧化碳。去年,斯蒂芬森对6个大洲上分属于403个物种的673 046棵树木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调查,他发现,与人们的普遍想法相反,树木的体型越大,树龄越长,生长的速度就会越快。他作为第一作者公布了这项研究后,震惊了整个植物界。如果内华达山脉的森林继续枯死下去,这里将被一片十分年轻的森林重新覆盖,它们从大气中吸收温室气体二氧化碳的速度,根本无法和目前这片新老夹杂的森林相比。
在丰水年,内华达山脉上的积雪所包含的水量,甚至超过了该州所有水库的蓄水总量。在春夏之际,这些积雪都会沿着西坡流下,顺其自然地找到自己的路途,进入人们渴望已久的那片土地:面积达2 849平方千米的萨克拉门托—圣华金河三角洲(Sacramento–San Joaquin River Delta)。
这片三角洲就位于旧金山湾(San Francisco Bay)的东部。殖民者尚未抵达前,这里只是一片淡水沼泽,布满沟渠、泥沼和岛屿。现在,这里主要用来种植农作物,像安条克(Antioch)和里奥维斯塔(Rio Vista)这样的城市里,定居的人口甚至超过了50万人。但是,仍有大片地区未被开发,保持着泛滥平原的地貌,那种令人毛骨悚然、林木丛生、一马平川的蛮荒气息,在喧嚣的人世间很少能看得到,其中甚至还有上千千米的水道交错其中。这是西海岸面积最大的一处河口,从面积广袤的萨克拉门托和圣华金河的山谷中流出的河水均在这里交汇,这里也是加利福尼亚州管理地表水的大型枢纽。从北部蓄水池放出的淡水,必须途经这里才能输向南部农场和城市。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在泥路和堤道上来回奔波,终于找到了三角洲上叫做克利夫顿苑前池(Clifton Court Forebay)的小水库,隐约可以看见水泵房将清水泵入加利福尼亚水道,送往550千米以外的洛杉矶,再通过三角洲门多塔运河(Delta Mendota Canal),输向中央山谷面积广袤的农场内。
加利福尼亚州的地表水处于十分严格的治理之下,让人感觉它更像是一项工业产品,而不是自然资源。州水库与联邦水库构成了水网,运河与水道纵横交错,还有一大堆五花八门的水法、水权、环境法规、法令和法律意见,这些对水源的管理文件足够激怒所有人。 根据 《濒危物种法》 (Endangered Species Act) 的规定,现在约有一半的地表水仍留在溪流、河流和三角洲内,以便维持湿地和鱼类的栖息地,保留地表水同样也能防止咸水通过三角洲回流到运河和水道。
另外一半的地表水则分配给人们使用:从理论上来说,其中20%输向城市,但在今年4月时,加利福尼亚州州长杰里· 布朗 (Jerry Brown)要求耗水量平均要降低四分之一;另外80%则输送给农民,但在今年和去年,地表水已经出现了短缺,大部分农民所分配到的水量几乎为零。
加利福尼亚州对地表水的管理非常细致,可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对当地地下水资源几乎没有采取任何管控措施,而这是当下最重要的水资源。加利福尼亚州是美国唯一一个可以任意泵取地下水的州,只要不浪费不出售就行。当前的旱情已经在中央山谷引发了一场“军备竞赛”,每位农民都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比邻居挖得更深,一位农业经济学家说,“现在就像一群四岁的孩子拿着一堆吸管围着一杯奶昔”。没有人知道加利福尼亚州每天被抽走的地下水到底有多少,唯一清楚的是,目前加利福尼亚州的地下水量已经达到了历史低位。在某个地区范围内,拥有最深水井的农民会在抽水的同时使水位线降低,邻居们的井会因此干涸,但他们并不在乎这些。
这片地区,最深的井能达地下500米,在这里积攒的水说不定是来自于一万年前的降水。这种化石级的地下水在地层中太久,已经受到了砷、铬、氯化钠和其他污染物的频繁污染。而且钻出这么深的井成本也很高,那些能够找到钻井机的农民可能需要投入50万美元,这其中还不包括从地底把水抽到地表时的花费,即使时这样,需要打井的农民也都已经排到了一年以后。
一天下午,在三角洲南方约300千米外的维塞利亚(Visalia)农场小镇附近,我追随着一股浓烟,来到了一片满是桔树残枝的田地上,这些死掉的桔树都已经被全部推倒,堆得像房子一般高,当地人点了一把火要烧掉它们。桔林的主人就在边上看着枯木燃烧,非常沮丧。他告诉我,原本是把这32万平方米的林地和上面10 600棵健康的树木租给了一名佃农,但去年春天,佃农搭建了一堆非法管道,向邻居出售田地内的井水,任由树木干死。
受伤的不只是地主们。尤兰达·席拉托(Yolanda Serrato)来自贫穷偏僻的东波特维尔(East Porterville)镇,小镇属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图莱里县。去年12月,她在浇灌自己的草坪时,水管突然喷溅了几下就再也没流出水来。在她的邻居中,大约有400口浅井都在同一时期先后干涸。从此大家只能依赖政府的援助与各种慈善求生存。在我见到席拉托时,她正靠在自家的铁丝围栏上盯着街道,她盼着货卡车快点来,多少为她带点水来。东波特维尔的现状惨淡,人们也很容易从中看出,这就是加利福尼亚人在未来因为缺水而背井离乡的前兆。
在利用水资源方面,也有一条定律,那就是水往“钱”处流。虽然大部分加利福尼亚人都会面对水龙头干涸的那一天,但在加利福尼亚州沿海城市的居民可能还好点,他们会比别人更晚感受到这种困境。现在,旧金山的供水来自270千米以外,位于悠胜美地的赫奇赫查水库(Hetch Hetchy Reservoir)。所有看过电影《唐人街》(Chinatown)的人都知道,洛杉矶在20世纪20年代耗尽了320千米外欧文斯谷(Owens Valley)的水源,如今大部分供水都得依靠更靠北的水库提供。但是,只要加利福尼亚州还有一滴水,就一定会供给富裕的沿海居民。
在中央山谷,麻烦事才刚刚开始。要了解这些问题,就得追踪一下加利福尼亚州深层地下水的去向。中央山谷基本上就是一片面积达52万平方千米的低谷,地下分为粘土层、砂砾层、淤泥层和沙土层,嵌在岩石构成的山脉之间。地下水很容易在砂砾层和沙土层中横向传输,这也是农场主在泵取地下水时也会抽光邻居家井水的原因。不过,地下水主要储存在粘土层内,然后会缓慢渗透到砂砾层和沙土层中。正是粘土这种储水的特性,使得疯狂抽取地下水的现象让人非常担忧。
有时,灾难有一种让默默无闻的科学家一夜成名的本领。米歇尔·史尼德(Michelle Sneed)是美国地质勘探局一位年轻的地质学家,她辛苦多年才在一个小众的领域(地层陷落)成为一名专家。然而,突然之间,这个领域变得事关国家前途。她有一双格外直率的蓝眼睛,留着一头波浪式的长发。看上去她似乎很享受晋身为科学巨星的感觉。她的办公室位于萨克拉门托,就在三角洲的东北边界上,我们一同坐下聊天时,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交叉着手指,向我解释粘土的微观结构(由许多杂乱无章向上翘起的小片组成)。“想象一下,如果你厨房的水槽里堆了一堆盘子,彼此混乱地靠在一起,这个水槽里还能再盛多少水,”她说道。然后她将双手转了个方向,两只手掌合在一起。“现在再想像一下,将这些盘子整齐地堆放起来,又会对盘子之间能够容纳水的空间产生什么影响。”基本上,这就是太过迅速地抽取地下水时发生的情况:粘土的片状构造会在抽水后堆叠起来。也就是说,粘土层会发生塌陷。
而在距离粘土层几十上百米的上方,地面也会随之发生塌陷。自从20世纪20年代以来,中央山谷已有大面积地区发生沉降,高度接近9米。在2008到2010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中央山谷就有超过十分之一的土地沉降了5厘米。这让修缮公路桥梁和校正铁轨的工人们伤透了脑经,也令该州附近的供水问题变得更复杂。运河和水道在没有水泵的情况下,可以畅行数百千米,因为它们向下形成了角度很小的斜坡。然而只要十分轻微的沉降,就能干扰这些水流的流动。去年,许多地方已经遭遇了这样的问题。而这里是加利福尼亚州中部,恰好又是一条大运河与圣路易斯水库(San Luis Reservoir)的交汇处,因此让问题非常棘手。但是,对供水的阻碍还算不上最大的问题。地表下的粘土层一旦发生坍塌,就再也无法蓄水了。可见,加利福尼亚州那些疯狂抽水的农民们,不仅仅是在抽干他们赖以为生的蓄水层,更是在彻底摧毁它。
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对仅存的蓄水层进行回灌。但问题是,并不是所有地层都能同样进行有效的回灌。在中央山谷,大约有一半面积的土地下都是科克伦粘土(Corcoran clay)。这是古湖床的遗迹,可以被水井打穿,但又跟大部分的粘土不太一样,它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不透水的。地质学家能够辨别出没有科克伦粘土的地段,这些地方可以透水,很适合利用水淹进行回灌。但是,那也只是根据地质情况做的分析,事实上,很多地段都盖满了企业机构、购物中心或农场,要想获得批准,在找出的地段进行水淹,实在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科学家正在与加利福尼亚州杏仁商会(Almond Board of California)共同进行一次试验。他们想在地质条件比较符合要求的杏园上对储水层进行回灌,看看在冬季杏树处于休眠状态时,能否承受住水淹。这项试验不仅引发了地质方面的问题,还有引发了法律方面的问题。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要求,农民仅可出于“有益用途”使用他们在这里获得的水,地下水回灌会被视为“过度用水”而遭到法律禁止。接着还有一个问题,以这种方式储备水的农民,在之后是否有权获得等容量的用水配给?而且,要通过水淹一块田地或果园来回灌地下水,需要的不仅仅是项目许可和合法权利,还需要大量的水。近来,当地已经没有足够的水可以灌溉农作物,更不用说为未来储备水了。任何大型的回灌计划都得等待丰水年才有可能实施。
这场危机已经十分严重,布朗州长和相关立法机关有足够理由需要做出改变,他们开始更改加利福尼亚州已有150年历史的水法,并向对地下水监管迈出了崭新的一步。根据去年11月份通过的一项法律规定,该州当地水务机构(对应515处不同的地下水流域)将有5年时间制订方案,在实现可持续利用的同时,还要满足另外25项目标。这次的改革将改变该州的政治局面,因为原来各机构(下属的各城市用水部门、农民灌溉区、县用水委员会及其他水资源管理机构)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独享数据,各自处理利益问题。现在,他们都得加入地下水可持续性机构(GSA),把自己最宝贵的资源拿出来分享。在圣华金河谷(San Joaquin Valley)的半山腰上,一栋简陋的临时办公楼被用作图莱里水区(Tulare Water District)的办公室,在那里我见到了本杰明·西格尔(Benjamin Siegel)。他年纪轻轻就被派来这里工作,在当地的一处灌溉区,他需要与维塞利亚的市区机构共同建立维持地下水可持续的机构,这项工作可不讨好。他说,“这就像是创作出一门全新的语言。”
沿路行驶15英里,该县的用水专员丹妮斯· 阿特金斯(Denise Atkins)告诉我,光是想让所有人在话语权分配方面达成共识,就已经像一场噩梦,更不用说还要让大家同意共享自己的数据了。“在5年前,要是你想问种植者‘你觉得在你的水井里装台流量计怎么样?’,你最好先找件防弹衣穿上,”她说,“现在,农民们也开始积极了解自己的用水情况了。”她将身子探过她杂乱的办公桌,转了转眼球,又小声地加了一句,“虽然他们现在经常说的都是‘我的邻居抽水太多啦’。”
在讨论这次的干旱天气是不是由人为原因造成的时,科学家们产生了许多分歧。美国海洋和大气管理局(National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去年的回答是“不是”,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的回答是“很有可能”,而为3R命名的斯温所在的斯坦福大学中,一个气候研究团队的回答是“就是”。为做相关研究,斯坦福大学的研究人员将工业前时期的气候与当前的气候建立了模型,模型研究的结论是:现在,发生3R等气象问题的可能性足足增加了两倍。然而,无论这场旱情是否与气候变化有关,人们都一致发现,频繁的高温已经使缺水问题进一步恶化,从内华达山脉的森林到中央山谷的农场,无一幸免。
继数年前发生了类似于拉尼娜的现象后,今年3月份,美国海洋与大气层管理局又宣布,一次弱厄尔尼诺现象已经逐渐现出端倪。不过,在短期内它可能不会对加利福尼亚州的天气造成影响。这几年加利福尼亚州可能会迎来有几次丰水年,但无论是内华达山脉的山顶还是中央山谷的谷底,土壤都太过干燥,需要数年时间才能获得充分的水分补给,要想恢复地下水位,则需要更长的时间。现在,加利福尼亚州或许会把当前的气候问题看作是反常现象,用应对灾害时的思路来进行管理,但这同时也会成为一个可怕的错误。诺亚·迪芬巴夫(Noah Diffenbaugh)是斯坦福大学伍兹环境研究所(Woods Institute For the Environment)的高级研究员,他说,“显然,加利福尼亚州现在正处于一种截然不同的天气环境下。”如果说,新的气候会像中世纪那样,带来一场长达30年的干旱,那么山林将会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水分纷纷枯死。随后受害的,会是中央山谷的农场和果园,而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它们已经成为加利福尼亚州的象征了。
对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农业来说,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这种改变无足轻重。农业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经济产值中仅占到2%左右,而全世界一直以来享用的大批耗水巨大价格却十分低廉的食物,或许一直都是不具备长远眼光的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出生于英国的理查德·豪伊特(Richard Howitt)是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农业经济学家,他平时不苟言笑,这次他认为,就算失去了农业,“加利福尼亚州也会平安无事”。戴维斯则对我说:“我们会转型为亚利桑那州的经济模式。逐步淘汰农业,转向电影业(占加利福尼亚州生产总值的2.1%)、信息技术业(8%)及其他产业。”水果、坚果和蔬菜的价格肯定会上涨,但加利福尼亚州可以很容易地凭借其他行业生存下来。正是这些制造业、医疗业、金融业、教育业才使这里经济排名世界第七,如果不再用五分之四的可用水去灌溉农田,情况还会更好。
但是,在现实层面上,很难想象像加利福尼亚州这样勇于革新的州,会任由自己引以为傲的田野消失。而且中央山谷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农业品种都是乔木作物(杏树、核桃、开心果、柑橘),这意味着当时相关投入耗资巨大,从栽种到结果最长需要七年左右。当然,也有一些农民在向充满活力的高科技行业转型,他们使用配备全球定位系统(GPS)的灌溉车、基于天气信息的自动灌溉设备、土壤水分传感设备以及其他能够降低用水量的农牧电子设备。还有比这更彻底的改变,当年淘金热时期,在萨克拉门托和圣华金河谷沿岸拿到了水权的人们也愿意参与其中,放弃一些曾经不可侵犯的权利。他们释放出四分之一的水量,以防止强制性断水并确保农田用水。到加利福尼亚州附近转一圈,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里的创新意识才刚刚开始萌芽。
这场干旱使加利福利亚州在几乎所有层面上发生了改变,其中包括气象学、地质学、生物学、农业学、社会学、经济学、还有政治学。在未来,加利福尼亚州很有可能要同时面临枯水与高温的气候环境。即使迎来难得的丰水年,势不可挡的气候变暖也不会让降水凝结成雪留在山上,而会变成来势汹汹的倾盆大雨。这就是在去年11月份,加利福尼亚州投票通过了《1号提案》(Proposition 1,一项规模宏大的公共工程)的原因。该提案建议拿出超过70亿美元的资金投入水利基础设施建设,其中近半数的资金将用于修建新的大坝和水库。而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旱情背后,也隐隐约约透出了一道希望之光:一方的花销就是另一方的机会。
在洛杉矶河(Los Angeles River)中有一段绵延20千米长的混凝土工程,现在它就是一段丑陋的雨水沟,除了每天向海里排放800升的积水外,并没有什么作用。陆军工程兵团(Army Corps of Engineers)想要拆除它。拆除这项工程能在留下积水补给储水层的同时,为当地经济注入超过10亿美元的资金。
虽然海水淡化工程有望为沿海地区提供无穷无尽的淡水,但是这项工程的成本高得可怕,碳排放量也十分惊人。而且它耗能巨大,获得淡水后留下高浓度盐水也很难得到安全的处理。因此,在旱情管理方面,真正具有潜在前景的是节约用水与循环再利用。太平洋研究院(Pacific Institute)是位于奥克兰的一家智库,据该院估计,如果提高当地居民在户内外的用水效率,一年下来节约的水大概有37亿立方米,接近加利福尼亚州城市用水总量的三分之一。
《1号提案》还提议,拨款7.25亿美元用于水资源的循环再利用,这笔投资的金额是该州之前投资量的8倍。不过,这也只相当于水回用协会(WateReuse Association)在加利福尼亚州分部预期投入的的五分之一左右,这家水循环行业的贸易组织希望通过投资将州内循环再利用水资源的潜能拓展到最大。与协会不同的是,拨款资金的目的是吸引城市、县城和私人资金,将它们用于建设水资源再利用的工程。对城市公园、高尔夫球场、工厂、办公楼甚至是家庭住宅进行改建,增加输送回收水的“紫色水管”(清洁程度足以用于绿化带、厕所及其他非饮用水用途),即将成为一个价值数百万美元的经济板块。
这种转变已经开始在奥兰治县(Orange County)出现,自2008年以来,该县每年都会将超过三分之一的废水处理成可饮用水,注入地下蓄水层内。该县还对另外17%的废水进行了一定的净化处理,使其符合工业加工、环境绿化以及冲洗马桶之类的住宅用水标准。虽然相关基础设施的成本非常昂贵,但与从正在迅速枯竭的的科罗拉多河(Colorado River)中引流的成本相比,却只它的五分之一多点。去年11月份,圣迭戈市议会投票决定,将在相关设备上投资近30亿美元,用于回收足够的废水进行处理,供给给该市三分之一的市民使用。水回用协会坚称,净化废水足以满足800万人口(即加利福尼亚州五分之一人口)的所有市政需要,还可额外创造出不计其数的工作岗位。
这种新常态有点令人望而生畏,但这就是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问题很多,没错,但是问题的解决方案中总是埋藏着金矿。
请 登录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