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源尚未起航
全球能源向可再生能源体系转型的过程,可能比我们想像得要漫长得多。
撰文 瓦茨拉夫·斯米尔(Vaclav Smil) 翻译 王兰体 审校 蔡国田
然而,1990~2012年,化石燃料在全球能源消耗中的占比,几乎没有变化,仅从88%降到了87%。2011年,美国可再生能源在能源供应中占比不到10%,而且大部分来自“传统”的可再生能源,如水力发电、燃烧伐木过程产生的木材废料。虽然美国政府为新能源的研发提供了20多年的高额补贴,但目前风能、太阳能、现代生物燃料(如玉米乙醇)等新型可再生能源,在美国的能源供应中还是只占3.35%。
能源供应体系转型的步伐缓慢其实不足为怪,事实上,这是预料之中的。在美国乃至全世界,每一次大规模地从一种主要能源过渡到另一种能源,都花了50~60年的时间——第一次转变是从薪柴时代到煤炭时代;第二次是从煤炭到石油的演变。而现在,世界正在经历第三次主要能源转换,即从煤和石油转到天然气。2001 ~2012年间,美国的煤炭消费量下降了20%,原油消费量下降了7%;与此同时,天然气消费量上升了14%。不过,虽然天然气储量丰富、廉价、相对环保,但目前美国的电力供应中,仍有1/3来自煤炭发电,估计至少还需要20年左右的时间,天然气的消费量才会超过煤炭。
目前,可再生能源并没有呈现出替代性能源应有的上升趋势,而且从当前的科技水平和政府投入来看,近期内也不会有较大发展。这其中的部分原因是,全球能源需求持续猛增,天然气很难跟上这种快速上升的步伐,更不用说可再生能源了。
在个别国家,可再生能源的转型或许能较快发展,但在全球范围内,这一进程将非常缓慢,特别是当前我们还在向天然气为主的能源结构转变。当然,重大技术突破或革命性的政策,可以加快这一变化,但通常来说,能源结构转型都会经历漫长的过程。
从柴火、煤炭到石油
为什么人们对可再生能源时代即将到来深信不疑?这可能是源于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以及对近代能源发展史的误解。对于世界能源的消费模式,大多数人的印象是,在19世纪工业革命时期是以煤炭为主;20世纪则是石油时代;而我们当前的世纪将属于新能源。但实际情况是:前两个印象是错误的,最后一个则仍值得怀疑。
19世纪,工业迅速崛起,但煤炭并非当时主要的能源供应来源,而更多依赖的是木材、木炭和农作物残体 (主要是谷物秸秆),它们在全球能源消费比例中占85%——当时的全球能源消费总量大约为2.4尧焦(yottajoule,1尧焦=1024焦耳)。1840年,煤炭在全球能源消费中的比例达到了5%,但直到1900年,这一比例也不过50%——煤炭的比重从5%增加到50%,花了50~60年的时间。美国的统计数据显示,1885年,美国能源消费中化石燃料(大部分是煤炭,还有一部分原油和少量的天然气)的比重,首次超过了木材和木炭。这一转折点发生的时间,在法国是1875年,在日本是1901年,在苏联是1930年,在中国是1965年,而在印度则是20世纪70年代末。
同样,20世纪最大的能源供应不是来自石油,而是煤炭。20世纪初,烟煤和褐煤在全球燃料消耗中所占比重最高,在55%左右。直到1964年,早已投入使用的原油,才第一次在能源占比中超过煤炭。
尽管在全球能源需求量稳步增加的大背景下,煤炭的重要性有所下降,但毫无疑问,20世纪的主导能源,是煤炭而非原油:在能源消耗总量中,煤炭贡献了大概5.3尧焦,而石油只有4尧焦。仅有两大经济体完成了第三次化石能源的转换——在1984年的苏联和1999年的英国,天然气消耗量首次超过原油。
能源转型是一个长期渐进的过程,这一点可以从“能源上升率曲线”(rate of an energy source's ascendance)得到证实——根据这一曲线,我们可以从一种能源在消费总量中的比重达到5%开始,观察它何时占据主导地位。
此前的三次能源结构转型曲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见图“转型之路”)。1840年前后,煤炭(取代薪材)占全球能源市场的5%,1855年占10%,1865年占15%,1870年占20%,1875年占25%,1885年占33%,1895年占45%,到1900年上升至50%。从比重达到5%开始计时,到达每一个关键百分点的时间分别用了15、25、30、35、45、55和60年。1915年,石油在消耗总量中的比重首次达5%,石油取代煤炭的时间也与煤炭取代薪材类似。
大约在1930年,天然气在全球燃料份额中达到5%。从那时算起,它达到供应比重的10%、15%、20%和25%的时间分别花了20、30、40和55年,现在这一比重将达到33%。比较这些数字,我们会发现,天然气占据能源总份额从5%升到25%,花的时间较长,大约是55年。相比之下煤炭只花了35年,石油是40年。
当然,仅仅这3列数字,并不能证明未来能源转换的发展速度。如果能提高核能的安全性,或能经济高效地储存风能和太阳能,下一次能源转换的进程就会加快。但对两个多世纪以来,三次能源转型的步调高度一致进行分析,也非常有意义。不同的燃料需要与之配套的生产技术、输送线路,以及将其变成可用能量的产品(比如火车的柴油发动机、家用烤炉)。要想在全球范围内采用一种新能源,必须投入巨资,建设配套的基础设施,这需要2~3代人才能完成,即50~70年。
可再生能源时代的门槛
因此,可再生能源技术的发展也会是一个缓慢的历程。2011年,可再生能源发电占美国能源消费总量的9.39%:也就是说,97.301千万亿BTU(英制热量单位,1BTU=1 055焦)的消费总量中,有9.135万亿BTU由可再生能源提供。其中传统可再生能源提供了6.01%:水力发电占3.25%、木材燃烧(主要是伐木过程中产生的废料)占2.04%,以及少量的生物质能和地热能。相比之下,新型可再生能源的比重仍然微不足道:液体生物燃料占2.0%、风电占1.19%、太阳能占0.16%。
新型可再生能源所占比重为3.35%,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数字。未来,美国所有可再生能源供应增长,都将来自这些新型可再生能源。 因为传统的可再生能源, 尤其是水电,增长的潜力已经非常有限。
出于几个原因,向可再生能源的过渡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第一是规模。2012年,全球化石燃料使用量约为450艾焦 (exajoule,1艾焦=1018焦耳),是19世纪90年代(那时煤炭刚刚取代薪材)的20倍。想通过任何一种新能源,来产生这么多能量,都是十分困难的,尤其对能源消耗接近全球1/5的美国来说更是如此。
另一个因素是风能和太阳能的不稳定性。 现代社会需要可靠、不间断的电力供应,特别在大城市,由于空调、地铁、互联网等基础设施需要用电,夜间的电力需求越来越大。煤炭和核电厂提供了美国电力供应的“基础负荷”(base load)——这部分电力是全天候稳定供应的。水电和燃气电厂,由于可以快速地启动和关闭,通常用来提供额外所需的电力,以缓解某些时段出现的暂时性用电高峰。
风能和太阳能也可以提供一些基础负荷,但它们不能单独供应所有的基础负荷。因为风不能持续流动,太阳能也无法在夜间获得,所以这类能源供应是不可能有效预测的。在一些国家,例如德国,可再生能源的使用已经有了大幅增长,在晴朗有风的日子里,风能和太阳能的发电量,能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比例,增长到全部能耗需求的一半。不过,电力生产上的巨大波动,需要其他类型的电厂作为后备(通常是煤炭或天然气电厂),或者增加电力进口。在德国,电力供应上的不稳定,会严重干扰一些邻国的电力供应情况。
如果电力公司能在用电低谷期,以一种经济的方式储存由风能和太阳能产生的多余电量,并能在用电高峰时将其取出以满足需求,新型可再生能源的发展将有望提速。不幸的是,数十年来,研究人员只得到了一个较好的大规模解决方案——把水抽到高位水库,在水流回时通过水轮机发电。但只有少数地方拥有这种地势条件和足够的空间,而且该过程也会损失能量。
另一种供选择的解决方案是,在一大片区域上,建立一个大型阵列式风能和太阳能发电厂——最好覆盖一个国家的主要地区或者半个大陆的面积,然后通过电网相互连接,最大限度地提高发电厂为电网传输电力的能力。虽然这个方案所需的长距离电力传输在技术上是可行的,但其造价昂贵,并且经常面临当地人的强烈反对。所以美国和德国在推进这一新技术时步伐缓慢,也就不足为奇了。
要实现可再生能源的大规模利用,需要从根本上重建我们的能源基础设施。对电力系统来说,需要从数量少、规模大的火电或水电供应模式,转换为数量多、分散的小型风能和太阳能体系;对液体燃料来说,提取对象需要从高能量密度的石油,转换为低能量密度的生物燃料。相比之前的煤炭到石油再到天然气,可再生能源的转型,在很多方面面临更多的要求。
最后一个导致转型需要较长时间的因素是,现存能源基础设施的规模和成本。即使我们可以得到完全免费的可再生能源,但对跨国公司或当地政府而言,废弃花费巨资建立起来的、总价值超过20万亿美元的化石燃料系统(包括煤矿、油井、天然气管道、炼油厂以及数以百万计的加油站),在经济上是难以接受的。据我统计,仅中国就在2001~2010年花了5 000亿美元,增加300吉瓦(gigawatt,1吉瓦=3亿瓦特)的燃煤发电装机容量——这一容量超过了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的装机容量总和,预计会运行至少30年。没有国家会无视这类投资。
长路漫漫
我想澄清的一点是,减少对化石燃料的依赖,不仅可以减少温室气体的排放,还可以避免许多其他环境问题出现。比如,化石燃料燃烧过程中排放的硫、氮氧化物,会导致酸雨和光化学烟雾;炭黑(black carbon)会加剧全球变暖;重金属则有害人类健康。另外,化石燃料还会引起水污染,造成土地贫瘠。虽然一些替代能源也会对环境造成严重影响,但从总体来看,向非化石能源转型仍是利大于弊。
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才能高效地完成新一轮能源转型?如果人们都知道转型的过程会花上数十年时间,那么在制定各种政策时,思路就会更加清晰。目前,美国和其他国家出台的一系列能源与环境保护政策,都远不尽人意。我们需要立足现实,制定长期、有效的政策,而不是不切实际地去追求一些短期效应,草率地做出一些考虑不周的简单承诺。
一个有效的方法是,不要过早判断哪种新能源可以替代化石能源。任何国家都无法预见,那些看起来很有前景的新能源中,哪些最终能够上市,因此,作为政府决策者来说,他们不应该很早就对一种新能源下定论,然而当另一种看起来更有前景的新能源技术出现后,又迅速抛弃前一种——还记得依靠氢运行的快中子增殖反应堆(fast breeder reactors)和燃料电池车(fuel-cell cars)吗?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广撒网,把资金投入到各种研究中——1980年时,谁能想到,30年后,美国政府在能源创新领域中,投资回报率最高的项目不是核反应堆或光伏电池,而是水平钻井(horizontal drilling)和页岩气水力压裂(hydraulic fracturing)。
政府也不应该向一些跟风的新能源厂商提供大量补贴或贷款担保,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太阳能光伏系统制造商Solyndra公司,在突然宣布破产前曾获得美国政府5.35亿美元的贷款担保。虽然政府补贴可以加快能源转型,但前提是,这些补贴政策必须基于对现实情况的评估。另外,提供补贴的同时,也需要厂商做出一些可靠的承诺,而不是被各种夸大的“解决方案”所迷惑。
同时,各种能源的价格应该尽可能地反应实际成本,包括制造这种能源当前与长期的环境影响,以及对人们身体的健康损害等。比如,化石能源燃烧会释放温室气体、炭黑;种植玉米提取乙醇,会引起土地侵蚀、氮素流失和水资源枯竭;建设风能和太阳能发电场,还需要建设配套的高压超级电网。只有全面进行评估,才能揭示各种能源的长期发展优势。
加快能源转型最重要的途径就是,降低能源消费总量。能源需求增长越快,增加替代能源的比重就越困难。最新的研究表明,不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通过技术手段,提高能源利用效率,将能源消耗总量减少1/3,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能源需求减少了,我们就可以逐步摆脱化石能源。发达国家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半个世纪以来,能源的价格虽然有所升高,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发达国家还是最大的受益者。因此,发达国家也应该担负更大的责任和义务,付出更多的代价来承担能源对环境和健康造成的负面影响。
不论对一个国家还是在全球范围内,能源转型都是一个充满艰辛、旷日持久的过程,从化石燃料到可再生能源这一次转型也不例外,将需要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
本文译者 王兰体是中国科学院广州能源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本文审校 蔡国田是中国科学院广州能源研究所的副研究员,主要从事能源战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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