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城市的科幻与现实
我接触到的第一座城市是柯南·道尔笔下的伦敦,福尔摩斯和华生是我的游伴。那年我10岁,母亲给了我一套两册的福尔摩斯故事选。伦敦城大而舒适,熙熙攘攘,如同时钟一般严谨,令人安心。异乡人和罪犯不过是撒在这座城市里的调味料,他们的存在反而彰显了这座帝都的秩序和安全(这得假设每个人在社会中都各得其所,而在柯南·道尔的小说中恰恰就是这样)。
我生活的地方是美国弗吉尼亚州西南部的一个乡村,从那里到最近的城市也得花好几个小时,而且还都是些小城。我对城市现状的了解大多来自电视,但这类信息也少之又少——也许是因为在大城市中,拍电影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吧。洛杉矶倒是个例外,我对这座城市知道得很多,但我从没把它当作我城市幻想的一个重要部分。
柯南·道尔描述的城市生活舒适且富足,令人着迷,我却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从相反的方向构建城市生活的概念。我在家乡的小镇上穿行时,常把它想象成一座城市。我现在知道,那时,在我的想象中,城市并不意味着地域的扩大,而是选择数量的增多。
只要增加城市中人与人、文化与文化之间的接触频率和随机度,选择的数量就会增多,因而与小乡小镇相比,大城市中的选择要多得多,而且一直会如此。城市是催生选择的巨大引擎,这里充斥着各色人等,彼此陌生。
你永远不知道,在一座城市中你会遇见谁。在小镇上,要碰到前所未见的人或事就没那么容易。城市也好小镇也罢,这些前所未见的人或事或许美不胜收,或许骇人听闻,但城市的优势不在于此,而在数量和人流量。对于小说家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以城市为背景,可以掩盖故事中过多的巧合,提高可信度,提供叙事所需的各种素材,这些都是柯南·道尔教我的。
如果一个充斥着各色人等的虚构城市仍不足以制造奇异故事,那么,擅长幻想的小说家就会本能地把目光转向那些废城——那些最为深邃悠远、最为神秘莫测、永远鬼影幢幢的宝地。
许多废城恐怕从来就担不起“选择引擎”的美名。比如说,当你站在前哥伦比亚时代(西班牙人统治墨西哥前)的古城Monte Albán那宽阔的露天广场上时,你就知道,在这座城中,选择的数量只减不增,选择面只会越来越窄。Monte Albán曾是一台精确可控的机器,是一个展示权力大戏的剧院,声效完美,视野开阔。现在,它已是一座废城,但至于它为什么突然被遗弃,我们却不得而知。也许,这座剧院里的大戏最终没能成功上演,同时又没有其他戏码能够跟进,或者干脆,没有任何其他戏码适合这个不灵活、功能单一的僵化架构。
这就是缩小选择范围,实施自上而下控制的危险所在。这也是封闭式游览胜地身上的诅咒,是每一个迪斯尼乐园的宿命——因为主题公园一旦建成,主题就无法重设。一个城市要想存活下去,就得不断变换花样。只有那些毫无历史沉淀的城市,才从未经历过沧海桑田式的巨变,和在废墟上的涅重生。但柏林、罗马经历过,伦敦、东京、纽约也经历过。几乎沦为废墟,几乎被人遗弃——这只是城市那复杂而必需的成长过程中,一个不起眼的阶段。成功的(或者说是现存的)城市都由无数个“图层”合并而成——包括五彩斑斓的“生活图层”,遇见的以及创造出来的“选择图层”。
最关键的图层,都是形形色色的、必不可少的技术图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必须存在而且应当运转良好,只有这样,一座城市才经得起风雨。只有当我们能保证足够的粮食供应时,才会开始兴建城市,这就意味着要生产、贮存粮食。城市若要超过一定规模,就必须掌握排污技术。城市不断发展的同时,将堆砌起一座技术的金字塔,其中一些技术必不可少,另一些则无足轻重。
城市在转型期可以积累丰富的经验。有时,一些城市从某个角度看,可能已经“病入膏肓”,但换个角度,你会发现它们其实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像一个年富有力的小伙子一样,一座城市或许会有些毛病,有些破落,房产价格低得不能再低。这里房租低廉,警备稀疏,男人们在人行道上搞基(同性行为)也不会有人横加阻拦。20世纪70年代的曼哈顿,总能勾起我们这代人那复杂的乡愁。那时的曼哈顿,满目疮痍,许多房屋人去楼空,晚上人们为了安全而燃起的篝火能照亮夜空。1979年,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幅景象时,曾经半认真半玩笑地建议说:考虑到日本人在城市房地产方面的手腕,应该让他们来打理这个地方。我那很傻很天真的建议惹来了纽约人的嘲笑,他们知道,鲍厄里永远都是鲍厄里(Bowery,纽约市的一个街区,到处都是醉鬼和流浪汉)。
然而,今天的鲍厄里已经不是当年的鲍厄里。
城市就是如此,转型之后就会面目全非。尽管如此一来会产生迪斯尼化的风险——按照某一天变成某种模样的愿景来建设自己,让城市面貌在太长的时间内一成不变。巴黎就给我这样的感觉,虽然它很讨人喜欢。纽约和伦敦也在这条路上加速前进。
然而与此同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些城市所能容下的,已不仅仅是人行道上搞基的男人们。里约、孟买、内罗毕、伊斯坦布尔,这些城市绕开了欧美前辈认定的城市发展的必要路线,无论是从建筑还是从生活状态来看,这些大都市无不带有半吊子的新式中世纪风尚(semi-neo-Medieval)。如果城市的未来能从包括北美在内的旧世界的迪斯尼化都市中产生,那可以肯定的是,从里约之类的城市里也可以窥见未来的“面孔”。
城市的未来将是上述两种模式的结合体,最终在一个叫互联网的“超级城市”中共同存在——这个超级城市是非地缘性的,我们对它的认知仍嫌不够。
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就用最快的速度投入了城市的怀抱,并生活至今。我现在的旅途,大多是在城市间穿行,我愿意回到那些我去过的地方,从连续的体验中获得不断深入的愉悦感。只有一次,拜访魅力之都的念头让我感到悲伤。我很少在逐渐了解了一座城市后而必须离开时,不想今后再与它重逢。但从非地缘性的存在方式上来看,我从来不曾彻底地离开伦敦,或是东京。
如今,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超级城市里,而这与物理地址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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