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梦境像是一系列不按常理出牌的混乱内容,它的构成无序,主题也出人意表。梦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影像、声音、气息、味道、触感以及情绪,时常有一个或多个情景连续上演。一个多世纪以来,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一直希望能参透这一睡眠中独有的“思考方式”,然而遇到了巨大的困难。梦时常违背逻辑,而且似乎被紧锁在做梦者的脑中,做梦者也无法实时将内容告知外界(所谓的“清醒梦”除外,我们将在稍后谈到它)。研究人员使用了一系列测量手段,希望了解人脑处于睡眠状态时的运作方式。通过多导睡眠图(polysomnography)、脑电图(electroencephalography,即用电极测量头皮电流从而获得脑部活动信息的方法)及利用传感器完成的眼动、肌肉紧张度、心率、呼吸量等生理学测量,科学家在50多年前就知道睡眠包括两个阶段,分别被称为慢波睡眠(slow wave sleep)和快速眼动睡眠(REM sleep)。人们普遍认为我们仅仅在快速眼动睡眠的阶段做梦,但其实在慢波睡眠阶段的一大半时间里也有梦境(见“梦境不只存在于快速眼动睡眠阶段”)。
梦的线索
尽管测量手段如此丰富,它们还是不足以了解做梦者的主观体验。换句话说,梦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科学家结合了多种手段才开始慢慢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并开始意识到梦其实具有多种功能。
最简单也最古老的办法,是等做梦者醒来,请他讲述自己的梦。这种方法最大的困难是要在梦境记忆消失前迅速采集记忆。研究人员曾使用“梦境记录本”让做梦者写下或画下他/她还记得的内容,而今天,做梦者则更多地使用智能手机,通过语音来记录他们的梦境。
有人建立了“梦境银行”来储存这类梦境记录,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斯分校的威廉·多姆霍夫(William Domhoff)创立的DreamBank(www.dreambank.net)就是其一。这一银行存储了两万多个梦,按照来源分类:例如其中一个文件夹包括了某一天在旧金山一个学校收集的120个小学生的梦;另外一个则包括了一位叫做芭芭拉的女士30年间所做的4 000多个梦,等等。
科学家对这浩如烟海的资料进行了系统研究,发现这些梦具有一些共性(见“梦包含哪些内容?”)。他们发现,梦中的负面情绪(恐惧、愤怒、羞耻)的总量是正面情绪(喜悦、幸福、快乐)的两倍。另外,研究者还发现,性的内容在梦中很罕见:只占成年男性梦境的2%,女性梦境的0.5%。
这一方法还可以用来比较儿童和成年人、男性和女性、视力正常者和盲人、健全人和截瘫者等不同群体的梦境。例如,2008年威廉·多姆霍夫就通过研究指出,纳瓦霍族印第安人攻击性的梦的比例与瑞士人相同,但前者梦中的肢体攻击更多,而后者更多是言语攻击。另外一些研究结果就是在意料之中了,例如丹麦神经生物学家阿马尼·梅艾迪(Amani Meaidi)在2014年的研究结果:盲人的梦比视力正常的人包含更多的声音和触感。
梦的采集是一种强大的手段,但它的效果会因每个人回忆自身梦境的能力不同而存在差异。记住梦境的能力在女性和有创造思维的人中一般较强,通过训练也可以提升这一能力。另外,如果突然叫醒沉睡的人并立即记录其记忆,采集的成果会更丰硕。
然而,由于存在遗忘和不够准确等问题,通过做梦者回忆梦境的方法仍有局限。沉睡者在醒来时常常不记得自己做过梦,或仅仅模糊地记得做过梦(人称“空白梦”)。著名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就曾把回忆梦境的艰难比作“抓住一条沙做的绳子”。最理想的方法当然是直接观察正在发生的梦,但要如何观察呢?
三分之二的人会说梦话
幸运的是,沉睡者并非整夜躺着不动、一言不发。他们在夜间会有一系列的行为,研究人员正在探索这些行为是否展现了梦的内容。梦里最常见的举动是说梦话,或称梦呓。70%以上的人睡觉时会说话,当然这并非是次次都出现(只有不到1%的人每晚都说梦话)。
人类不是唯一有梦呓现象的物种,许多动物在睡觉时也会“说话”:犬类会短促地吠叫,还有马在梦中嘶鸣,小鹦鹉会鸣唱,等等。法国雷恩大学的多萝特·克雷默斯(Dorothee Kremers)和同事于2011年甚至指出,饲养的海豚在睡觉时可以发出叫声,类似我们在水族馆听到的鲸的叫声。法国博物学家布丰(Georges Louis Leclerc,comte de Buffon,1707-1788)在其著作《自然史》(Histoire naturelle)中提到了鸟的例子:“(夜莺)不但睡觉,而且会做梦,做的也还是夜莺的梦,因为听得到它们梦中轻声的啾鸣和温柔的吟唱。”
人类沉睡者醒来时的讲述与其梦中所说的语句相当契合,这说明梦呓表达的正是梦中的思想。下面一个例子是我们在实验室中录下的一段梦呓:“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那是你的问题,你自己搞定。(沉默)你要是不满意你就走!(沉默)你这几乎是在威胁我⋯⋯(沉默)以后不许再这样,因为家里我说了算。”沉睡者说的都是梦中自己的话:在对话时,他只“扮演”自己的角色,因此不会把对方的回答说出声。
有时,沉睡中的人也会有一系列微小的举动:眼球在眼睑下转动,鼓膜不由自主地颤动(就像听到了什么一样),阴茎勃起,手指短暂地收缩,脸上出现各种表情⋯⋯这些动作并不都和睡眠者的思想活动内容有关:例如阴茎勃起就是一个自发的反应,和梦的内容无关;又例如婴儿睡觉时的颤抖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由脑干控制的。但像脸部表情之类的动作确实是梦境的身体反应:我们知道这一点,也是由于发现这些表情和人们醒后对梦的叙述有关。
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脸部表情来阅读做梦者的情绪,有时是幸福的笑容,有时是表示愤怒的皱眉。目前这方面的研究才刚刚开始,能得出的结论还不多,但这一研究方向潜力很大。同样,法国国家科研中心(CNRS)的托马·安德里永(Thomas Andrillon)和同事研究指出,在睡眠中眼球转动的同时,大脑也会启动,就好像睡眠者在观看一个真实的视觉场景一样。
梦中的动作
在正常的生理情况下,做梦者的行为仅限于脸部表情、语言及小动作。但如果睡眠者在梦中的动作变得非常大,可能是下面两种疾病的患者: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RBD)以及梦游症。
许多儿童都有过梦游经历,但少数成年人仍然会梦游。梦游者会自己坐起来,双眼睁开,喃喃自语(时常言语混乱或惊慌失措),并有各种肢体行为,例如模仿修车动作等。一些患有夜惊(指带有负面情绪的梦游症)的患者会大叫并尝试逃离自己的床。
这些行为可能由多种原因造成,例如压力或是遗传因素等,它们出现在慢波睡眠阶段。但RBD,即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顾名思义,出现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患者时常在梦中发生争吵,或是殴打咒骂无形的敌人。另外在20%的情况下,他们也会有非攻击性的行为:抽一支并不存在的香烟、唱歌、买卖物品、进食或是喝咖啡等。
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能做出上述行为更加不同寻常,因为一般来说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一组神经元会被激活,使得身体不能动弹(脸部和眼睛除外),因此睡梦者做动作比慢波睡眠时期更难。这些抑制性的神经元位于脑干上部脑和脊髓相接之处的蓝斑核。RBD病症的出现说明这些神经元不能正常工作,这也经常是帕金森病等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前兆,因此需要及早注意。对这些病人进行及时的治疗也很重要,因为他们可能在梦中从床上摔下而受伤,甚至攻击他们的配偶。
直到最近20年,我们才开始了解这些梦中动作的原因,这也难怪,因为诊断和治疗这些病症本该由睡眠实验室负责,这些患者却时常被送去精神分析学家那里。精神分析学家并不了解RBD疾病在神经系统方面的成因,只能从心理方面找原因。有时候,我们很难让他们明白,之所以患者晚上有攻击性举动,其实是出于生理原因,而不是有“压抑”的暴力倾向。
所有人都会做梦
尽管这些病症令人痛苦,但它们也帮助研究人员了解了睡眠者脑中的画面。如果在患者梦中躁动时唤醒他们,他们讲述的梦与睡眠中的动作是一致的,这类研究带来许多进展,例如,我们现在知道所有人,包括醒后完全不记得做过梦的人(占人类总数不到1%),都会做梦,因为那些自称从来不做梦的患者在夜间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乱动。
无论是高声的梦呓、丰富的表情还是全身的动作,都可以帮助我们从外部观察梦的内容,就像在看一部独一无二的戏剧。但研究人员难道注定只能做被动的看客吗?也不是。近年来,他们逐渐发展出一系列方法,可以和做梦者进行沟通和互动。
一般来说,我们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当我们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几乎所有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之时,一般都会渐渐醒来。但是,一些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不醒来,甚至能够导演梦的走向:他们可以随意让人物登场,与这些人互动,甚至在面对死敌时候突然展翅高飞⋯⋯这一混合的梦境叫做“清醒梦”。
处于清醒梦中的人有两层意识:第一层意识帮助他们体验梦境(感受梦中的七情六欲、奔跑甚至飞翔),另一层被称作“思辨意识”(reflexive consciousness),可以让他们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为眼睛的动作在睡眠中不会被抑制,因此清醒梦者可以用眼球向研究人员发出特殊的信号(通常是从左向右看两到三遍)。睡眠者在真实世界做这一动作的同时,在他们自己的梦中也做了这一动作。
多亏这一“由梦境发来的电报”,研究人员得以找到睡眠者有意识的阶段,并在事先选出的一些梦中动作与脑活动之间建立起直接联系。2011年,慕尼黑大学的马丁·德雷斯勒(Martin Dressler)指出,人在梦中、想象中和现实中挥动右手时,使用的是脑的同一个区域。关于清醒梦的研究尚在起步阶段,但已经有了喜人的成果:例如,神经科学家可以借此测量梦中时间的流逝(见 “梦中的时间”)。
此外,就算一个人从来都记不起自己的梦,他的梦也没有体现在外部的行为上,更没有办法受自己控制,想要了解他们的梦还有最后一个办法:直接进入他们的脑。
日本京都大学的堀川友慈(Tomoyasu Horikawa)和同事编写了一个“读梦”软件,该软件基于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通过对清醒者(研究人员给他们看一些照片)和睡眠者(他们醒后讲述自己的梦境)的测量,研究人员首先发现视觉皮层特定区域的活动和某一类事物有关联:例如看到女性时某个区域会激活,看到汽车时另一个区域会激活,等等。接着,他们根据成像技术获得的脑神经系统活动情况,成功预测了梦中看到的事物类型,并且成功率相当高:如果睡眠者梦到的是食物,成功率为55%;如果梦到人物,更是高达77%以上。研究人员第一次得以在沉睡的脑中阅读梦境。
通过这种方法,神经科学让此前大量收集的梦为我们敞开了多扇大门,下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要如何解读这些奇妙混乱的梦境。比如,为什么我们会梦到展翅高飞,又为什么会在考试前夜梦到考砸了?科研人员提出了多种解释,而答案也并非唯一:人的思维本来就有多重作用,包括学习、自我发展、计划、适应等,那么占人一生四分之一时间的梦又怎么会只有一个作用呢?
仅仅是机器杂音?
面对“梦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哈佛大学的艾伦· 霍布森 (Alan Hobson)教授的回答比较极端:没有意义。他认为,梦仅仅是脑在夜间运转产生的副产品。他认为有一种“激活器”启动了海马体及大脑的感觉和情绪区域,这些区域随后利用我们的记忆制造出了图像和感觉。这个激活器可能是蓝斑区,也就是脑干中那个小区域,它不仅可以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抑制肌肉运动,而且还可以引起指尖的颤动或眼球的转动。
有证据显示,构成梦境的一些基本元素的确是由脑干提供的。这来自于对一种罕见病患者的观察:罹患这种病症的人丧失了精神上的自我激活能力,即使清醒时脑中也不会自发产生任何想法。但我们发现这些患者还是可以做梦,尽管梦非常短,并很少有什么剧情。也就是说,在脑干中激活器的作用下,患者脑内出现了一些画面,但是仅此而已,因为人脑剩下的部分无法继续“编织”梦境。
在正常的生理情况下,梦中天马行空的故事就是脑为了解释脑干提供的互相毫不相干的内容而做出的混乱尝试。美国神经学家霍华德·罗夫瓦尔格(Howard Roffwarg)将这种观点总结为“梦产生于脑干,脑的其他部分将它装扮起来”。
一些外部因素,例如房间内的杂音等,也会被做梦者感知和解读。1958年,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威廉·德门特(William Dement)在睡眠者脸上喷洒水滴,让他们做了一些关于雨的梦。在夜间其他一些时候,脑几乎完全与外界世界隔绝,这可能导致出现一些所谓的“前庭系统梦”(飞翔、灵魂出窍、在空中游泳前进等):因为此时无法感知和重力有关的感官信息,脑就想象出一些情景来解释为何没有重力。与此相反,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脑会创造出一些梦境,在这些梦中做梦者无法挣脱(比如脚粘在地上等)、无法动弹,而这也正是此时身体的真实感受。
但是,我不同意这种认为梦毫无意义的理论。某些梦境可能仅仅反映了思维在睡眠中感受到的局限或自由,但另外一些梦看来是有一定作用的。大脑在沉睡中会做梦的这一功能,可能是物种演化中经过自然选择之后的结果,因此可能会带来各种好处。这也是目前世界上大多数学者所持有的观点。
19世纪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首先提出了梦所扮演的角色:他认为梦是一个“出口”,表达了人的潜意识,尤其是清醒时被压抑的欲望。梦的内容不会直接体现这些令人困扰的欲望,因为这些欲望在睡眠时可能仍然会被自身的过滤功能所遮掩,因此梦有时候才会有奇怪难解的故事。此后,精神分析学家们推广了这一学说,断定梦境表达了人们日间没有满足的欲望,不管是自己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的。弗洛伊德还认为夜惊体现的是已经忘记的心灵创伤。
弗洛伊德的理论被广泛传播,许多病人时至今日仍然相信,但这些理论从未获得任何科学验证。恰恰相反,好几项实验使用了“梦境银行”里的资料,得出了与弗洛伊德理论相悖的结论。神经科学家伊斯梅特·卡拉坎(Ismet Karacan)就曾在1970年要求一群年轻男性两周内不进行自慰或发生性关系,以此来了解他们与情色内容有关的梦是否会增多:结果是完全没有!
2000年,芬兰图尔库大学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安蒂·雷翁索(Antti Revonsuo)提出了一个创新的理论,他认为梦境是用来模拟一个险境的,做梦可以让人学着更好地面对危险。雷翁索发现梦中时常出现攻击、追逐和危险动物等画面。青年人的梦中60%〜77%都是充满威胁的,而研究人员通过解读猫狗的梦中动作发现,它们的梦也是充满了猎杀和搏斗。
这位心理学家认为,做梦可以训练我们的自卫能力:逃脱、反击、适应等。从这一点来看,梦的效果比想象更好,因为睡眠者是真的相信自己身临其境,感受到真实环境中的情绪并全方位沉浸在一个三维环境中,所有感官和运动器官都被调动起来——虽然都是虚拟的。此后,雷翁索又将其理论扩展至社交威胁方面:被一个群体排斥的情景在我们梦中时常出现,而在我们祖先的远古时代,受群体遗弃的个人可以说必死无疑。
2007年蒙特利尔大学的托雷·尼尔森(Tore Nielsen)的研究支持了模拟险境的理论。这位心理学家分析了200位刚生完孩子的母亲的梦,发现其中86%与她们的婴儿有关,而更有73%的梦描述了她们的婴儿处于险境(如孩子因为母亲的疏忽而在婴儿床里发生窒息,或是从摇篮掉落等),母亲做了这样的梦后时常突然醒来。
在我们医院睡眠疾病科每夜所观察到的病症情况也支持这种理论:几乎所有夜惊的情况都是患者梦到了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险(天花板坍塌、溺水、毒蛇等等),患者会因此奋力逃离睡床,而与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有关的噩梦则主要与攻击行为有关,在这种情况下睡眠者会猛力挥拳踢脚来反击梦中的攻击。
梦是仅负责帮助我们应对死亡的威胁,还是也能帮助我们预见更加一般的未来情况?我们在2013年对此进行了研究。我们的研究目标是皮埃尔和玛丽·居里大学医学院的大一学生,他们第二天要参加艰难的排名考试。结果表明,大约有60%的学生在考试前一天梦到了考试,其中大多数(78%)是不好的内容:闹铃没响考试迟到、忘带学生证、答不出题⋯⋯其中一位甚至还梦到他把答案都写在了面包上!
这样多多少少有些离奇的预期有时也会把白天无意间感知到的因素整合进来,我们的脑将这些因素进行前所未有的归纳和串联,演绎成梦,因此梦可以说是一个绝妙的编剧机器。而且,这台机器每晚上都要工作好几小时!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很多人都连续做同样的梦:既然每天夜间我们脑中都要上演成百上千的小剧目,第二天重播某个剧目也不奇怪了。
有意思的是,对于梦到考砸了的学生,这反而是个好兆头:他们平均分数比别人高半分,相当于在最终排名上100名的差距。
这样看来,人脑似乎是在睡眠时把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戏剧化了,而这些灾难化的情景反过来又会给脑带来认知上的益处。通过在梦中提前预演一些事件,做梦的人就学会避免一些最糟糕的行为,并努力做到最好。可以肯定,那些在梦中忘带学生证的学生肯定会在早起赶赴考场前,确认学生证确实在自己钱包里!
这种戏剧化过程还可以帮助我们管控自己的负面情绪。哪个演员在自己的戏首演前夜没有做过戏演砸了的噩梦?但第二天他们会因此更加轻松,因为在梦中他们已经把首演过了一遍。
快速眼动睡眠阶段的梦中尤其容易充斥着负面情绪,这是因为该阶段杏仁体(脑的情绪中心)十分活跃。 蒙特利尔大学的托雷·尼尔森和罗丝·列文(Ross Levin)提出,在这个睡眠阶段,脑的特殊配置让其可以通过“空转”来让自己更好地适应记录下的图像和情绪。实际上,此时脑中负责情绪,以及逃避或防御反应的系统是无法运转的,因此那些令人激动的画面无法激活这些系统。此外,这一理论还认为主管短时记忆的海马体会与杏仁体对话,将前一天产生的恐惧或困难情绪与其他一些可能不相关的、更加中性的事物结合起来,更好地“消化”这些负面情绪,这正是梦中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会奇怪地联系起来的原因。
更广泛地说,这样的情绪训练可能也是睡眠的一个功能——人常说,从绝望走向希望最短的路径就是睡个好觉。2011年,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马修·沃克(Matthew Walker)做了一个实验:他向实验对象展示了一些可怕的画面(战争画面或杀人现场),并发现他们的杏仁体首先有强烈激活反应,但当实验对象睡了一晚后,第二天再展示类似画面时他们的杏仁体就几乎没有反应了,虽然他们已经完全记住了那些画面。这说明,脑以非情绪化,且更加高效的方式存储了信息。另外,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脑前部掌管理性思考和自我控制的前额叶被激活,而杏仁体的活动变得更弱,就好像理智与情感在进行一场辩论,最后持久地改变了两者的关系,最终梦中之人因此受益。
加深记忆
另外一个理论认为,梦会对前一天发生的真实事件进行重组并重现,从而加深对事件的记忆。许多实验证实,在学习(如练了一段新的钢琴曲、背了一段课文、记了一个餐馆地址)之后睡一段时间可以提高学习质量,比在同样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清醒记忆更深。例如新学了一段钢琴曲,睡后再弹相对而言犯的错更少,弹的速度也更快。在一个长时间午休(一个半小时左右)或是睡一整晚之后,记忆效果可以提高20%。另外,一些在学习中激活的大脑区域 (甚至具体到激活的神经元)在睡眠期间会被重新激活,且激活强度很大,第二天学习表现会更好。
这是否说明,学习的内容会反映在梦的内容里?似乎的确如此。许多研究显示,夜有所梦(地点、事物、任务)确实和日有所遇相关。2003年,哈佛大学医学院的马格达莲娜· 福斯 (Magdalena Fosse)和同事曾让受试者记录并比较自己两周间的梦境和白天的活动:大多数梦的主题、情绪和人物都与近期发生的事件有关。
但梦境很少完全照搬发生过的现实,而是把它们吸纳入其他情景之中。这说明,我们白天所获知的内容不是整体地被“复制粘贴”进入梦中,而是像一块一块的砖一样,碎片化地进入我们的梦里。
在慢波睡眠期间,记忆的加固作用特别强。脑中的许多区域交替被激活,频率和强度比白天还要大。当一只大鼠学习如何走迷宫时,不管是在清醒状态下还是随后的慢波睡眠期间,相应的神经元(被称作位置细胞)都会被激活。这是不是说明这只大鼠梦到了它的迷宫?有可能,但我们很难询问它是否确实如此⋯⋯
哈佛大学的罗伯特·斯蒂克戈尔德(Robert Stickgold)在2010年发表了一篇论文,证实我们如果在学习后梦到其过程,学习将更加高效。在这一研究中,研究者教一些学生学习一种迷宫游戏,之后小睡45分钟,结果发现,那些梦的内容和所学游戏有关联的学生醒来后效率是其他人的3倍,就算仅仅是部分关联(有些人只在梦中听到游戏的音乐)也提高了效率。
我们对于睡眠障碍患者的研究结果也给这一理论提供了支持。例如,我们教给梦游症患者一种手舞,其中一个病人梦中重复了该手舞的一部分,说明她梦到了手舞。第二天她做这一套手舞时就进步了许多。
梦境不是完全重复白天发生的事情,而是让它们经过脑的重新消化,这也可以提高人的创造力。梦可以给人带来新思维,或者让不同思维进行新的碰撞。多个研究显示,“带着问题睡觉”能让我们更容易找到解决方案。其中一个研究是德国吕贝克大学的乌尔里希·瓦格纳(Ullrich Wagner)设计的,他让一些大学生做智力测验题,过一段时间再让他们重新接受测试。结果瓦格纳发现,在此期间睡了一觉的学生,找出题目规律的可能性要比没睡觉的学生高一倍。有很多轶闻趣事也都讲述了睡眠带来的创造力和独有的图像串联效果:例如19世纪的德国化学家凯库勒之所以能发现苯分子环状结构,正是因为在梦中梦到一条首尾相接的蛇在分子内转动;而俄国化学家门捷列夫在制作出著名的元素周期表后也曾回忆说:“我在梦中曾见一表格,所有元素各归其位。”
梦从哪里来
此外,梦可能还有一个社会功能。谁没有过看完电影上床睡觉,接着就梦到自己成为电影主角的这种经历呢?哪位女性不曾有过变为男儿身的梦?这可不是像精神分析专家说的那样,是因为有受压抑的同性恋倾向:这种梦似乎更多是一种练习我们将心比心的能力,包括同理心(即共情)的手段。这一能力对于社会生活来说至关重要,从4岁开始萌发,主要依靠一种“镜像神经元”。这种神经元在我们自己完成一项动作和在我们看到别人完成同样动作时都会激活。此后,我们的脑就会在精神上模拟别人的镜像反应。
当梦中的我们将自己置身于他人躯壳之时,我们的同理心比清醒时更强。一个叫做皮埃尔的病人给我讲了他做的一个荒诞的梦,他当时因为卧病在床无法帮助有身孕的妻子,而他的梦正是这一理论的绝佳例证:梦中他没有手也没有腿,什么也做不了,突然他自己在梦中分娩,之后一切都变好了。
因此我们认为,梦帮助我们理解他人,分享他人的情绪,而这一切正是通过重新启动镜像神经元来完成。我们研究的一些天生截瘫患者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梦中的自己身体健全,可以跳舞、跑步、蹬车、浇园或者拍皮球。尽管他们从没有机会完成这些动作,在梦中却无需付出努力就可以完成,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曾看到周围的健全人做过这些动作。在这里,梦境的力量似乎再次超过了想象力,可以更加现实地模拟一个现象,因为梦中我们更容易相信自己身处现实,同时又沉浸在一个声音、感觉、画面和情绪齐全的环境当中。
那么,梦究竟是哪里来的呢?认知神经科学加上睡眠医学大量丰富的临床观察记录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回答。梦这种独特的夜间活动可能是在物种演化过程中被选择存留,以完成多种功能:模拟威胁、预测、记忆、管控负面情绪、加深记忆、激发新思维以及改善社交生活。但梦中某些零散的内容可能并没有什么功能,其中某些内容仅仅反映了睡眠期间思维运转受到的一些限制,以及对外界的感知。
那些“典型”的梦境(比如飞翔、当众裸体、掉牙等)正体现了上述多种多样的梦的成因。在飞翔的梦中,大脑正在尝试解释为什么此时重力感知消失了;裸体的梦其实是对在床上自己实际裸体(或至少比白天衣服少)这一状态的感知;关于掉牙的梦,可能是先前记忆的重拾,当然这记忆是以一个重组的情景出现的。所以说,既然梦有这么多来源和功能,就不奇怪它是如此光怪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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