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会有偏见,几乎无人幸免。打开电视,翻开报纸,每天,我们周围世界大大小小的冲突,人与人的摩擦,多多少少都因偏见而引发。人与人之间有差异、有不同类别,视角不同,就难免会有偏见。想到此,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很严肃并且有点悲观的结论,因此向编辑抱怨,下期一定要选个轻松的话题。
不过回想一下,也未必完全如此。我想到了自己大学本科4年生活,对于我来说那是很有价值的一段生活。那时班里的同学来自天南海北,家庭背景也很不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和成长经历不同的同学们一起交流,朝夕相伴。开始的时候大家有很多摩擦。比如,班里有个女生高中时是少年班的,上大学的时候才15岁,后来她告诉我,本科时有一阵子过得很郁闷,因为当别人听说她来自少年班的时候反应是“哦,这些孩子不会情商很低吗?”或者“我听说少年班的孩子上学的时候经常在地上爬⋯⋯”
我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因为那个女生行为举止并不显得幼稚,人也很随和。但是我来自远郊区工程师家庭,从小学到中学,同学们的父母大多是工人。而大学很多同学来自大城市,家庭条件要好很多。开始我也很顾忌,因为以前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交往。大学成绩仍旧是很重要的,竞争很激烈,甚至同学之间出现很多不愉快的局面。不过经过了4年的相处,毕业时是一种依依惜别的气氛,我也结交了几个很好的朋友,有些是开始完全没有想到的。
“人以群分”是偏见的根源
从我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差异和不同是偏见产生的基础。我们是不同的人,有自己独特的成长背景和经历,可以被归入不同的年龄、性别、地域、文化、习俗、职业、阶层⋯⋯这些类别的区分,就注定了一些东西是我们所熟悉的,相对了解的,而另外一些则是未知的陌生领域。而心理学的研究发现,熟悉往往意味着安全,甚至是喜爱,不由自主的亲近。而陌生则代表着危险。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长大成人后,我们找到的伴侣经常在脾气秉性、为人处事上和我们的父母家人近似。
这些类别区分是何时产生的?现在的心理学研究发现,这种类别区分在婴儿时期就会出现,很小的婴儿就可以辨别出照顾者如母亲的面孔和陌生人的面孔,婴儿会更长时间地注视熟悉面孔,做出微笑的表情。而看到陌生人的面孔,往往会扭过头去,或者面露恐惧的神色。婴儿能区分不同面孔,有助于和照顾者建立依恋关系,这在进化上很有价值。
而心理学家们还进一步证实,这种类别区分更多来自环境教养,而非先天遗传。在2006年,以色列特拉维夫的几位研究者们发表了一个有趣的研究,他们给只有3个月大的婴儿同时呈现两张面孔图片:一张是黑人,一张是白人,观察婴儿会更多地注视哪张图片上的面孔。而婴儿本身来自3个不同的群体,一个是白人社区群体,生活中几乎见不到黑人;一个是黑人社区群体,生活中也见不到白人;而研究者巧妙地加入了第三个群体:刚刚移民到以色列的黑人群体,这个群体要暂时居住在移民局的安置点等待各项检查,而平常他们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是白人。研究结果发现,白人社区的婴儿会更多地注视白人面孔,黑人社区的婴儿会更多地注视黑人面孔,而第三个群体的婴儿注视白人和黑人面孔的时间没有显著差异。
其他一些研究也支持环境教养的作用,比如从小被美国白人家庭领养的韩国裔儿童,他们会更好地区分白人的面孔,而不是亚洲人的面孔。我们平常生活中也会有类似的经验,如果从小到大没怎么接触过外国人,有时会觉得他们长得都差不多,区分不出来。
当我们长大成人后,这些类别区分会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它们可能一直在那里,但不一定会显露出来。而且,成年人会根据现实情况调整自己,抑制早年形成的分类倾向,避免受到既定分类的影响。然而,当年龄增长,人大脑抑制功能会下降,原有的偏见会更多暴露出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量研究发现,老年人更“顽固”,偏见更严重。并不是因为老年人处在一个更偏见的时代,而是因为他们更难避免早年分类系统的干扰。
生存本能触发偏见
但即使是一般成年人,当其他人的行为和自己的分类框架发生抵触时,偏见也会随之产生。不仅是偏见,还有歧视、冲突、剥削甚至杀戮。从古至今,这方面的例子真是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心理学家们也建立了许多理论来解释偏见成因,什么竞争理论、社会同一性理论、挫折与攻击理论、内群体和外群体的区分等等。总结起来,这些都和人类的生存和安全感有关。
进化心理学家们也站出来拿进化说事儿,他们说,偏见具有进化上的意义。像所有动物物种,具体说是群体动物一样,人类会在自己所属的内群体中寻求安全感,而排斥攻击陌生的外群体。比如一群黑猩猩在巡视领地边界的时候,会无情地攻击甚至杀害另一个群体的黑猩猩,这样有助于自己的群体生存下去,保护自己的领地和资源。
人当然要比黑猩猩复杂得多,也文明得多。我们会划定边界,签署协议,磋商会谈,外交谈判,还可以发放签证,允许另一个群体的人群入境。但我们同样会根据利益划分彼此的地理和心理疆界,亲疏远近,合作与竞争,安全与威胁。当然,这些并非一成不变。
不仅是领土争端,其他问题同样触及生存和内心的安全感,比如竞争。在一项经典研究中,心理学家们把一些12岁的适应性良好的男孩随机分成两组,命名为鹰组和眼镜蛇组,每个小组分别完成合作任务,当群体凝聚力建立起来后,让两个小组相互竞争,赢得十分诱人的奖品。于是,在两个组之间出现了一些敌意。
然后,研究者们还添油加醋:他们安排了一场野营晚会,晚会上有两种晚餐食物,一种新鲜诱人可口,另一种食物被压扁,难看且很难引起食欲。鹰组成员提前到场,他们吃掉了所有第一种食物,当眼镜蛇组成员到来时,只剩下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了。然后他们非常愤怒,两组成员开始对骂,互掷食物,晚会成了一场骚乱。后来虽然两个小组被拆掉,提供给所有成员们一起参加活动的机会,比如看电影,但这种敌意和愤怒的记忆具有长久的影响,两个组的男孩儿们还是和自己的群体在一起。而成员间的冲突仍旧时有发生。而后来研究者们终于设计了一个办法,消除掉了两个群体间的负性看法,这个后面会提到。
以此类推,上文中我那个少年班的同学遭受别人的偏见对待,大概也是在于她学业和智商上太有竞争力,潜在威胁到其他人脆弱的自尊,于是别人采取言语贬低的态度,试图削弱她的力量。而班里同学间的矛盾冲突,相互的偏见对立,大概也是由于人际竞争而起。
其他一些情况,也会让人丧失生存的安全感,比如自尊遭受威胁,经济上遭受挫折比如失业,自己秉承的文化习俗或价值观受到挑战。有时仅仅是别人与自己的价值观或者信仰不同,都会让人感到威胁,从而导致偏见的产生,肯定自己的群体,维护群体优越感,贬低其他群体,把其他群体当替罪羊、出气筒。
心理学家Greenberg等人提出了一个恐惧管理理论,他们认为,人具有意识,这是进化上的巨大飞跃。但代价是,人也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会死去的有限存在,因而引发巨大的死亡焦虑感。于是人创造文化,每种文化都有自己解释生死及生命意义、价值的一套观点,群体成员遵从这套观点,维持自尊,并获得生存的安全感。而文化差异、价值观不同会打破这种安全感。经济挫折、竞争资源更是直接与生存相连。这时,偏见就会产生,使人们重获安全优越的感觉,不至于堕入生存威胁的深渊。研究也证实,当通过实验操纵让被试考虑自己死亡的问题后,他们对其他群体的偏见会显著提高。
究竟能否消除偏见?
说到这里,似乎又陷入严肃之中了。那么偏见到底能否消除呢?答案是肯定的,但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和精力,并且人们要有意愿。上文提到的鹰组和眼镜蛇组男孩儿们如何消除相互的敌视和偏见呢?后来,研究者们设计了一些艰巨的任务,这些任务必须由两组成员相互依靠、通力合作才能完成,最终敌意减少了,相互间的负性偏见减少了,男孩子们开始合作,并成为了朋友。
我的大学生活也是这样。大学课程有时需要小组成员合作才能完成,而其他一些交往和相互陪伴的机会,比如晚上熄灯后的卧谈会,也促进了大家相互间深入地了解。当你理解了一个人的经历,能设身处地地考虑对方的情况和感受,相互间的偏见自然也就减少了。而这种站在别人角度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能力—共情能力,也正是我们人与其他动物的重要区别。
不过这种共情能力不是任何时候都发挥作用,它会与生存的压力和威胁相互竞争,一个人也许会很关心体贴他的朋友和家人,但对某些弱势群体则抱有敌意和偏见。写到这里,不得不感叹,人就是这么的复杂啊⋯⋯然而,心理学家们的研究也提示我们,在更大范围内寻求相互合作、相互依赖的关系,加强沟通交往,努力保持开放心态,也许能帮助人们将偏见的负性影响减至最低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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