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最神秘的雪域精灵,拥有世间最美丽的天然红唇,长着一副最像人的面容,没有人不会为之心动。一串的偶然使我与滇金丝猴结下不解的情缘。但是它们已成为世界上最濒危的野生动物之一,正挣扎在生死线上,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缘分是世间最神奇和最不可捉摸的。我这一辈子不知怎么搞的竟然稀里糊涂地就与中国特有珍奇——滇金丝猴结上了缘,而且是一生之缘。
那年,我在报纸上看到中山大学招收“动物学专业”的学生,还以为“动物学”是“运动物理学”的简称。我毫不犹豫地把这一专业填为自己的第一志愿,直到进校才知道自己这是“误入歧途”。我选的所谓“运动物理学专业”便让我走上了我从来未曾梦想过的动物学专业研究之路。
大学毕业后,我自愿选择来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工作。刚到昆明,有人便告诉我在云南最重要的动物有大象、孔雀和滇金丝猴等。我以前早就听说过大象和孔雀,知道它们都是中国当时最著名的动物之一,可听到滇金丝猴这个名字,我当时就和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实在想象不出这种动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认为这也不过就是一种猴子吧。心里根本没把他当成一回事,更没想到,后来自己竟与之结下了如此深厚的不解之缘......
“人模人样”的动物
若干年来,我们人类花费了许多精力满世界找像人的生物,可能是人类觉得自己太孤独吧。其实,滇金丝猴这一中国特有的珍稀濒危动物应该就是人们多年来要找的这种生灵,因为这天地宇宙间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它们更像我们人类长相(非进化意义上)的生命形式了。
滇金丝猴的脸面较平、无毛、呈肉色、白里透着红润,是最不具所谓“雷公脸”的猴子,具有世间所有动物中最为俊美的一张“脸”。在这张脸上,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美丽的红嘴唇,简直就是许多现代女性刻意追求的那种令人心动的红唇。
从动物进化角度来看,“脸面平”这一性状是由于大脑发达造成头额向前突出和很少直接用嘴取食形成吻部退化的这两种原因所形成的典型的进化特征。即一个动物的脸面越平,就说明该动物的大脑就越发达,它就越少用嘴直接取食。人类就是这类进化中最为典型的代表。
此外,从动物分类学角度来看,嘴唇是哺乳动物的共同特征之一(少数较为原始的物种,如鸭嘴兽等产自澳大利亚的原兽类动物除外)。这也就是说,在众多的动物当中,只有哺乳动物才有嘴唇。这里,大自然给了咱们一个提示:“哺乳动物的嘴唇的是用来吮吸乳汁的。”而在所有的哺乳动物当中,这红嘴唇恐怕就是滇金丝猴与人类最为明显的共同特征之一了,只不过滇金丝猴的红唇更美、更艳。
滇金丝猴作为物种被人类正式命名和科学记载以来,已经整整一百年了。法国动物学家米尔恩-爱德华(Milne-Edwards)于1897年对这一物种给出其较为完整的科学描述,把这一物种定名为:Rhinopithecus bieti。从此,这一物种便在地球上的物种库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里,Rhinopithecus是金丝猴属的属名,它又可分为两部分(rhino和pithecus),rhino是鼻子的意思,pithecus是猴子的意思,它们合起来就是鼻子猴,或者说是鼻子很有特色的猴子。因为所有金丝猴属物种的共同特征就是其头骨上那几乎消失的鼻梁骨,这样就形成了朝天鼻,故金丝猴属又称为仰鼻猴属,滇金丝猴又称为黑白仰鼻猴(其背部、头顶、四肢等处的毛色以黑色为主,腹部则以白色为主)。在此之前当地人称滇金丝猴为黑白猴。
以前,人们在采集哺乳动物标本时,只收集头骨和皮张。所以作为标本的鉴定者,是不可能像我们今天这样能直接看到动物活体或者完整的动物整体标本的,只能根据头骨和皮张的特点来对动物的个体加以描述,因而也就不可能把整个活体动物的形象描述出来。所以大多数人们在没有亲眼目睹这一物种的丰采之前,是不可能对这一动物产生特别情感的。在这一点上,我自己也是这样。可是迄今为止,世上有机会目睹“红唇一族”尊颜的人数寥寥无几。所以,绝大多数人还想象不出滇金丝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
然而,就在大多数人类对他们还一无所知,甚至科学家们对他们的了解也十分有限时,这美丽的“红唇一族”已被人类逼向灭绝的边缘,全部种群数量已只剩下2000余只了,可能在数量上比大熊猫还少,其地理分布区还不到大熊猫的十分之一。
与滇金丝猴结缘
1987年秋,昆明动物研究所的领导把我由昆虫研究室调到灵长类研究室。一天下午,我收到一封来自德钦县科委主任俞润清的信。我曾经请他留心为我们研究所搜集一些滇金丝猴的骨架供解剖学研究用。他在信中告诉我他就在德钦县的街上购买到12架完整的滇金丝猴骨架,因骨架还比较新鲜,正在生蛆发臭,叫我尽快去他那里去把这些骨架取回来。
我马上把这一消息向当时的灵长类室主任彭燕彰教授作了汇报。彭主任马上让我把这些标本取回来,越快越好。
德钦,其藏语意为“极乐太平”,是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最北的一个县。它北靠西藏的芒康县、西连西藏的左贡县、察隅县及云南的贡山县,南接云南的维西县,东临云南的中甸县和四川的巴塘县和德荣县。其县城升平镇位于澜沧江边一个很高的山谷当中,海拔3350米,是云南省境内海拔最高的县城。从昆明到德钦虽说只有892公里,但当时我们必须乘4天汽车才能到达。
当我到达德钦时,已是下午5点半了。一下车我就直奔老俞家。见到老俞的第一句话就是:“快带我去看猴骨。”其实,这是因为我在一路上一直担心老俞是否会搞错,把别的猴骨当成滇金丝猴骨。在当时我的印象中,滇金丝猴是很少的,我们所长期在野外搞兽类研究的人员也只是有那么一、两次偶然机会遇上滇金丝猴群,怎么老俞会一次就收购到12架这种珍稀动物的骨架?
老俞马上领我到他的办公室,一见到头骨上那滇金丝猴的典型特征——几乎消失的鼻梁骨,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我们两人一道处理完那12架猴骨后,我才独自去县招待所安顿下来。
晚上躺在床上,我想:因为猴骨是一种较为普通的中药,可能这里的药材公司也会收购各种猴骨的。既然我专程老远地来到这里取猴骨,干脆趁此机会明天到德钦县药材公司仓库去转一次,也许在那里还能再找到一些滇金丝猴的骨架。
第二天一早,我就步行来到离县城3公里的药材仓库。这个偏僻的仓库只有两个管理员,他们都很热心。我一说明来意,他们就把库存的所有兽骨都搬了出来,让我自己慢慢仔细查找。果然,我又从中找出了3架完整的滇金丝猴骨。
回到招待所,我又去县木工厂订做了一个可以装载那15架猴骨的木箱。心想,这次我的德钦之行收获不小,可以很圆满地向领导交差了。
可是,在回昆明的一路之上,不知怎的,我却总也高兴不起来了。心情反而越发沉重起来。我就是这样与滇金丝猴结的缘,想来确实可悲。
滇金丝猴是我国特有的世界珍稀濒危动物之一,早在上世纪70年代国家第一次公布国家保护动物时,它就被列为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保护10多年了,我却一次就如此轻易地收到了这么多架完整的滇金丝猴骨。这种现象正常吗?特别是老俞为我们收购的那12架猴骨,显然全部来自当地村民一次围猎的战利品。那么这种围猎在当地的各村社究竟有多么频繁?此外,在这次围猎活动中,打死的滇金丝猴就有十几只,还不知有多少在这次围猎中中弹受伤呢?许多受伤的个体虽能暂时逃离人的追捕,但由此造成的残疾必定会影响他们以后的生活能力,有的还会因流血过多或伤口感染而引起死亡。一个猴群只要受到几次这样的围猎就会从这世上完全消失。滇金丝猴既然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可为什么像这样的围猎却没有人去管呢?谁应对此负责呢?
一回到昆明,我马上向领导提出进一步调查滇金丝猴地理分布和种群数量的课题。这一课题当即得到室、所领导的认可,还为我提供了一些必要的条件。
后来的实践证明:我当时对这一课题所面临的困难是准备不足的。我没有想到这一工作竟然如此耗费时间和经费。好在我承担这一课题以后,得到了云南省应用基础科学基金和世界自然基金会的资助,并成为中国科学院“八五”重大项目的三级子课题。从而使这一课题最终才在10年以后得以完成。
在我调查滇金丝猴的工作经历中,有几位朋友是我毕生难忘的。他们是: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忠泰次里、昂翁次称、董德福和丽江的一位普通村民张志民。实际上,有关滇金丝猴的许多调查工作是我们共同一道完成的。在长期的野外工作中,我们是战友,是同伴,也是挚友,滇金丝猴的调查工作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大家的工作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正是我们的共同努力与奉献,才导致这一极为艰巨的课题的最后完成。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唯一心愿就是希望我们所发现的这些滇金丝猴群都能够永远生存繁衍下去。可惜的是,我的这一心愿将永远不可能圆满实现了,因为现在已经有3个猴群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我衷心地希望这种事情从此不再发生,也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看到全社会像关爱大熊猫一样来关注滇金丝猴的喜人局面。
缘分未了
金秋十月是美丽的香格里拉高原最风光的日子,夏天的滴滴甘露已把大地洗净,高耸而圣洁的雪山也终于挥去了周边层层的乌云,安然自得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人们的顶礼膜拜,当地的各族群众正美滋滋地享受着他们自己用汗水浇灌的丰收果实,陶醉在仁慈的大自然怀抱之中。
2003年10月的一天,40余名专家学者、政府官员、滇金丝猴分布区的各基层管理机构以及当地社区的代表们也从世界各地来到香格里拉,围坐在观光酒店的一个圆桌旁,畅所欲言地讨论如何拯救和保护我们心爱的滇金丝猴。
这次会议打响了滇金丝猴全境保护行动的第一枪。而这次活动是在大自然保护协会(The Nature Conservancy,TNC)和保护国际(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CI)的共同策划和支持之下促成的。
早在1998年,TNC便应云南省政府的邀请,前来与之一道制定和实施滇西北地区保护与发展行动计划。从那以后,TNC便对滇金丝猴这一主要分布在滇西北的中国特有珍稀濒危动物情有独钟,将其列入滇西北这一全球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的重要保护对象之一。于是自2001年开始,我便经常以咨询专家的身份参于到这些保护活动当中,并于2003年1月,成了TNC的正式员工,专门负责滇金丝猴保护行动的组织与实施。这次香格里拉滇金丝猴保护研讨会是我们与CI有识之士共同策划的结果。
记得我在1996年底,曾产生过告别滇金丝猴的念头。然而,TNC和CI对中国环保事业的介入又把我的心锁定在滇金丝猴身上。这样,我便又活跃在滇金丝猴保护战场之上。看来,我这一辈子也许都离不开这些“红唇朋友”了。
自香格里拉滇金丝猴保护研讨会以后,又经过一年多努力,我们为期4年的滇金丝猴全境综合保护项目终于如愿以偿地于2004年底正式启动了。
项目启动以后,大家争论最多的问题就是如何看待滇金丝猴的科学研究。其实,我们在言及任何濒危生物物种的保护行动时都必须回答“在哪里?”、“有多少?”和“怎样才能使其得到真正保护”这3个基本问题。这也是我们滇金丝猴研究工作中的首要问题。记得我个人在最初涉足滇金丝猴研究时所关注的也是它们。如果这3个基本问题得不到回答,许多保护工作也就只能停留在喊口号,表决心的层面上。
该项目实施已有3年。总的说来,我们的工作进展还算顺利,基本上符合预定计划安排。最近我们组织各相关基层保护管理机构对滇金丝猴的地理分布和种群数量现状进行了一次彻底调查,使他们对自己所辖区域内的滇金丝猴的种群数量及其分布区域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认识。从此,滇金丝猴保护管理工作有了坚实的基础。
这次调查结果表明:这一物种的全部种群数量仍未超过2000,虽然塔城地区和老君山地区的滇金丝猴数量由于当地实施对猴群的全程长期跟踪保护手段,近年来增幅很大,但其余多数猴群均无明显增加,而且有3个猴群在近十几年当中已经彻底消亡。因而工作前景仍不容乐观,当务之急应是立即全面消除滇金丝猴的直接生命威胁。根据我们的野外研究,滇金丝猴群每年的新生个体约为全群的10%。可是这新增的数量上哪去了?我个人认为:主要还是被猎杀掉了。因为至少目前我们还没有得到多少证据说明哪只滇金丝猴是因食物不足而被饿死的,或被某种天敌捕食或因患某种疾病而致命的。所以,杜绝狩猎应成为当前我们滇金丝猴保护项目的中心工作。只要能保证每个猴子都不发生非正常死亡,其种群数量就会不断增加,那些小种群也就决不会自动消亡。
滇金丝猴分布区内约有近40万当地居民,正是由于这些原住居民数百年来的生态文明所造就出的生态环境的健康和圣洁,这一中国所特有的世界珍稀濒危动物才能存活至今,才有可能让世界人民有机会来发现、了解和欣赏他们的美貌和倩影、赞叹大自然这一造物主的神奇和伟大。但是迄今为止,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的生活都还极为贫困,每天都在为自己的衣、食、住、行而苦苦挣扎。所以不仅当地居民有责任和义务保护滇金丝猴及其所栖息的大片原始森林生态系统,全社会也应对他们的努力给予认可,对他们的生产生活给予真心的关怀和呵护,使当地的生态文明得以继续发扬光大。这才是“红唇一族”得以永续生存的确实保障和希望所在。
滇金丝猴
(本文发表于《科学世界》2008年第3期)
请 登录 发表评论